第二十六章(2 / 2)
说罢使眼色给奇善,传了令,叫来两个亲信将军,换了军装,他留下奇善,带一位少将与便衣人一前一后骑马出了军营,连夜不停歇,赶路向阳京城去。
北埠距阳京有八百里,人马疾走一天一夜,第三日凌晨到得宝嘉郡王府,人都已被旅途折磨得潦倒仓皇了。
景瑢苍白着脸下马,解下头上的盔交给下属。偏门被叫开,景珽世子走出来,双眼发红,看着兄长。
景瑢一声不响地被领进内院,走至郡王爷寝房外。当是时,寝房内外除了女人低沉的哭泣,没有多余的声音,所以门一开,吱呀声吓了景瑢一跳。
他迈进去,站定在与床榻有十步之遥的地方,望向暗暗沉沉的床榻。那里的郡王妃起身,惊喜地朝床上的人说了一声,病人口中便呜呜啊啊地响起来。
那是在叫他。
景瑢迈着千钧重的步伐走过去,难以置信地望着病榻上的人,不认为这是自己的父亲。一年多未见,他的头发已经白尽,脸上瘦削、沟壑满布,简直是百岁老人的萧索样子。
“景瑢。”他听清了父亲口中的发音,但是不想做任何回应,直直地看着他,冷漠地站着。
宝嘉郡王使尽浑身力气擡起手,横在景瑢身前的虚空里,“景瑢……”
“王爷,瑢儿在这儿……”郡王妃啜泣应道,推了推景瑢。
郡王爷睁开眼睛,两道热泪潸然落下,他试图用眼睛寻找长子,企图用生命最后之光得到长子的回应,却是徒然。弥留者伤心而痛苦地瞪着双眼,高高地举着手。景瑢听见父亲气若游丝的声音像虬枝一样匍匐延展而来:
“景瑢,孩子,回家吧,回家吧!”
宝嘉郡王咽气了,那只手兀然垂下,景瑢扑上去抱住了那只手,好似拥抱住往生者最后一缕幽魂。那只手又轻又硬,使景瑢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郡王妃与景珽世子跪在地上呜呜哭着。
景瑢抱着父亲的手落了会儿泪,站起来穿过寝房走了出去。天还没亮起来,灯火昏沉,大概除了他们三个人,没人知道王府主人去世了,所以府邸还是沉睡的样子。他从廊阶上坐下,胸口猛地犹如燃起了一团火,烧到喉咙,一片腥甜涌在口中,他掏出手绢,接了一口鲜血,捏在手中,急喘了两口气,眼睛稍稍清明些。
景珽世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边上坐下。景珽世子生命里最恨的人,大概就是这位兄长了,当然,那是在他是安常大人的时候,在他侮辱他、轻视他的时候。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恨他,就像他无法理解身边的人为什么突然是自己早夭的兄长一样。
“你是不是很恨郡王府,很恨,我们?”景珽世子这样问的时候,声音很温柔,只是把头低了,眼泪落下来。
“不是。”景瑢回答,景珽世子诧异地擡头看他,看见一张微弱灯光下模糊苍白的脸。这张脸,眼睛是母亲的,突出的眉骨与父亲一致,他看了那么多年,竟没看出来,阳京城的人,日日嚼舌根,也没一个看出来!
“也不对。”景瑢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曾经恨,恨着恨着,就不恨了。”
“那你为什么要加害郡王府?”
景瑢听到这里望住景珽世子的脸,静静地问:“你是这样想的?”
景珽世子直视前方,断然地说:“都是事实,不然父亲也不会死。”
景瑢愣了愣,点点头,垂下目光,“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景珽听他这样讲,心内反而更加悲哀。他想应该斥责景瑢,打他一顿,可是他又想将他扶起来,安慰他的伤心。
景珽世子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什么也没做,只是说:“父亲病中一直叫你。”
景瑢垂着头没出声,捏着手绢的右手却开始发抖。
“人死不能复生。父亲见着你,也算安心了。”
“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死才是最厉害的武器。”景瑢喃喃道,将头倚在胞弟的肩膀上,“为什么会死呢,世上有谁该死呢,偏偏都死了,偏偏让我看见了……我不想的,我心里只想自己死……你们为什么一个个死掉……我不想的……”景瑢呜呜地哭了,眼泪落在景珽的手上。他的脸是病入膏肓的人的脸,苍白病态,声音被黎明这把刀抽割碎了,散在黑暗里。
“大人?”景珽世子握他的手,冷如寒冰,再摸他的脸,却像火炭,才知道他发着重烧,忙扶他起来。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哭泣着。
景瑢被安置到郡王爷寝房边的暖阁里,景珽世子悄悄叫下人请前太医院院正来,那是郡王府叔辈亲戚。
景瑢开始还说着胡话,后来闭上眼睛就只喊痛,郡王妃心急得几乎昏过去,直问他哪里痛。大夫来了看脉,写下药方让先煎了药赶紧给病人服下。
景珽请大夫偏厅问病,大夫叹气道:“这位公子是谁家的,身体是千疮百孔之态,却不早做调养?”
“五叔,你不要问这个了,就说怎么样吧,可……可能醒过来?”
大夫摇头,皱着白眉说:“他的肺里有炎症,身上的热就是从那里烧起来的,他此前心急气焦,奔波不少路途,才发了肺病。看吃了我的药,能不能把烧先压下来再说罢,人醒不醒是其次。”
“怎么这样严重,五叔,无论用什么珍贵的药材,只要让人好起来,你尽管说就是,治好了,景珽给你磕一百个头!”
“糊涂孩子,能治好我会不治么,尽说没用的话。”
景珽世子回到暖阁中,郡王妃正一口一口喂病人吃药,好不容易喂进去两勺。郡王妃抹泪问景珽世子,“大夫怎么说?”
“药吃进去看吧。”
郡王妃痛哭失声,说:“这都是我造的孽!我造的孽啊!”
“母亲,母亲,您还请保重,府里不能再出事了。”
天渐渐放亮,景瑢吃了药稍安稳些,昏睡半天,又烧上来,痛得全身是汗,口中念着“我要死了”一词。郡王妃抱着他,只做徒劳地揉他的胸口,希望解得他一丝痛楚。“景瑢,你不能死,你醒来罢,醒来。”
景瑢病势昏沉,一整天没睁开眼,梦呓着胡话,唤着小公子弥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