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2 / 2)
她街头救下父母双亡的孩子,那对兄妹以弱相挟,要跟她回家,她也一口咬死,将他们送走,以绝后患。
所以,她明知自觉不喜,却还愿意为个素未谋面的风尘女子奔忙,听雪用“好心肠”这个理由解释,宋星然觉得,不成立。
清嘉,他的清嘉,究竟有何事瞒着他?
宋星然晃神之际,宋谅与听雪已将那白胡子大夫抓了过来,他思绪亦骤然中断。
大夫明知清嘉是害喜,气虚血滞,加上晕浪,所以才昏睡不醒,但宋星然又太过紧张,才一炷香的功夫便上跳下窜没得消停,只好装模作样地号了脉,开些安神的汤药应付。
宋星然的了大夫的保证,才稍安下心来,视线闲闲掠过听雪,她却悚然一惊,扯着大夫往外走去。
如此怪异反应,生生将宋星然的疑心勾了出来,便嘱咐宋谅:“叫几个可信之人,回扬州查一查夫人的过往,事无大小,悉数报来。”
宋谅应下:“是。”
宋谅虽然不解清嘉身上有何堪查之处,但却熟知宋星然行事习惯,他习惯事事掌握,刨根问底,如此才能悉查人心,不受蒙蔽。
只在暗想:莫不是为王子尘,夫妻二人真起了嫌隙罢?
自然不是。
今日听雪一番话,宋星然已不将王子尘放在眼中,满心只想着清嘉过往究竟如何,受了什么苦,受过什么刺激,为何非得帮王家大姐不可。
他凝神静思时,清嘉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识。
周遭摇摇晃晃的,她恍惚一瞬,以为自己还在兰香班,飘荡的小舟,泛在流光溢彩的碧带河上,用鞭子抽打她的教习嬷嬷,将她溺在水中的丑恶龟公……灰暗一片。
猛地一晃,碧带河水又幻化成凉州的滚滚黄沙,刻骨的风、阴凉的夜,将她撕成碎片的秃鹫在耳畔发出狰狞的鸣叫。
它们俯冲下来,凶恶的眼、锐利的喙、寒光闪闪的爪,要将她魂魄都扯破。
清嘉挣扎着,眼泪便滚了出来,顺着眼尾滑入鬓角,一双手在空中胡乱拍打驱逐,厉声道:“不许、不许过来——”
宋星然还在屋外回廊与宋谅交代事务,听见清嘉虚弱无力的叫喊声,忙奔入房内,只见她满脸淌着泪,挥着双臂拍打,似乎在驱逐什么。
他心蓦然发紧,在她身侧坐下,俯身将人圈入怀中,手掌在她瘦弱的脊背上轻轻拍抚:“清嘉、清嘉,不怕……我在呢。”
噩梦的余威仍存,清嘉一颗心在胸腔仓皇失措地乱蹦,浑身发着虚汗,却如坠冰窟般极寒,瑟瑟缩缩往宋星然怀里躲,想要汲取些温度。
宋星然心疼地将她抱紧,贴在耳畔低声地哄:“清嘉……是我呀,夫君在呢。”
清嘉晃了晃神,望见两横温柔的桃花眼——蓄着心疼与爱惜,不在碧带河,也不是凉州城。
她讷讷地眨了眨眼,又是一汪眼泪淌了出来。
宋星然扯着袖子与她擦眼泪,又俯身在她眼角亲了亲:“还觉得头晕么?可有哪处不舒服的?”
清嘉软绵绵地摆了摆头,仍很虚弱,她彻底回过神来,想起与宋星然的争吵——然后再叫那小舟一荡,她便头昏脑胀,满腹酸水,如今也五脏六腑都泛着酸疼,连动一动都费劲。
都怪宋星然。
即便他如今换了一副表情,关怀又体贴清嘉仍不大愿意搭理他,神色恹恹,连头也撇向一边。
宋星然却抱着人不愿意撒手——好不容易才醒来。
刚才几乎将他吓得魂都要飞了。
他喂了一盏温水,抵在她苍白的唇瓣,低声下气:“乖乖,喝口水罢。”
清嘉也是渴了,低头浅酌了口,宋星然却仿佛喜不自胜似地:“哎,好、再喝一口。”
他怎么了?中邪了?
清嘉皱了皱眉,听见头顶上传来宋星然醇厚低沉的嗓音:“对不起。”
他语速很慢,似乎字字斟酌:“是我气量小,为了不相干的人与你吵,叫你受了委屈。”
但清嘉总觉得,他这番道歉,言语中竟有股奇怪的喜悦——道个歉而言,怎么还开心上了?
于宋星然而言,这些话确实难以启齿——他此生便没有这般解剖自己错误与不堪的时候。
但清嘉不同,她是他的妻子,如今更怀了身孕,他更该大气包容,而不是放纵自己负面的情绪滋长。
他苦笑着:“清嘉,我也很纳闷,为了个戏子,好似生怕你为他多费一点点心思,便会少爱我一点。”
宋星然笑容有无奈之意,口气愈发艰涩,承认道:“确实,因为你,我变得格外矫情小气,还爱计较。”
清嘉则愕然。
她真的觉得宋星然中邪了。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便人人捧着,金尊玉贵地长成,身上多少有点少爷脾性,入仕后又平步青云,短短几年便位极人臣,骨子里便是自负骄傲的,如今这番话,几乎低声下气——他到底怎么了?
清嘉在仰头去看他,才只瞥见个瘦削流畅的下颚线,便被他按着后背,又在他怀中扣紧了,看不见他的表情,听见了宋星然错错鼓动的心跳声。
他闷闷地笑了,似有些羞赧的情绪。
良久,方听见他吐了口气,徐徐道:“清嘉,多谢你。”
他态度转变太快,以至于清嘉全程都被疑惑包裹,他感谢之言一出,清嘉没忍住疑惑:“你究竟怎么了?”
她伸手去碰他的额头,略有担心:“宋星然,你病了么?”
宋星然略松开她,一把牵住她缓缓靠近的手,低垂着头,乌浓的眼眸中全是认真,凝视着她:“清嘉,你怀孕了,咱们要有孩子了。”
“……什么?”
这消息浑似晴空万里骤然洒了场瓢泼大雨,又急又快,她甚至来不及闪避,浑身都湿透了,但又是渴望的,她晒了太久太久,终于如愿了。
宋星然小心翼翼的:“大夫说你方才头晕,是因那小舟太颠簸,所以才害喜了。”他轻碰了碰她的面颊,像怕将人触碎一般:“如今是双身子,可不许再孩子气。”
——是谁孩子气,又是谁要闹脾气?
清嘉如今也被喜悦浸着,懒得与宋星然分辨,只横了他一眼。
宋星然垂着眉眼笑了下,情不自禁地靠近清嘉,将下额抵在她颈窝,侧过脸在她面颊上香了几口,才低声认道:“往日,都是我错了。”
他含笑着说,温热晃荡的气息全喷在她颈侧,挠得发痒,清嘉骄哼着躲了去,又被宋星然抓回怀中,二人相拥着笑成一团。
清嘉无不感慨,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从凉州到江南,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简直历过了生死,感情自是比成亲时好,但宋星然对她……
其实清嘉也说不出一个不好,只是更像待个,还算欢喜的小玩意。
在凉州,在江南,他身边都是花草环伺的,即便他不主动招惹,都会有人送上门,回了京城,自然会有更多。
此时她怀孕了,正正解了燃煤之急。
这下好了,管他回去花天酒地。
清嘉安然躺在宋星然怀中,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若非怀孕了,二人晨早那一顿吵,若她不主动破冰,都不知会冷战到何时。
如今倒好了,待她如珠似宝的,整个人棱角都似被削平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难怪连钟嬷嬷都说,得有个孩子才好呢。
方才那段争吵后,她连扫一眼宋星然都觉得烦,如今晓得自己怀孕了,只想着宋星然是孩子的爹爹,也没由来觉得他顺眼许多。
她兀自思索着,又被人拦腰抱住。
宋星然揉了揉她微皱的眉头:“想什么呢?不许烦忧多思。”
他贴了上来,口气轻柔,似哄小娃娃一般:“是我大意,不曾好好照料你,今后必不会惹你一丝烦忧。”
“王子尘那家姐,你若愿意找,我叫人替你打下手可好?”
“只一点——不许你劳心费神。”
这么好说话,刚才何苦与她争论?
清嘉笑了笑,手掌贴在宋星然面颊上,揉了揉他发红的耳廓,戏谑道:“你不恼我了?不嫌弃我对旁的男人上心?不觉得我不守妇道?”
她有意捡着那过分的词去打趣他,但说着说着,好似又将方才的委屈情绪捡了回来,胸口便有难言的窒息感,眼眶也微微发酸。
他分明没有那样说。
宋星然眉头微皱,叹了口气,无奈辩驳:“夫人不要污蔑我。”
清嘉吸了吸鼻子,轻哼了声,虽不是这些词,意思却不差几何。
宋星然见她笑意微凝,眼圈都红了,两弯杏眼又蓄起涟涟泪意,竟是又要哭了。
大约怀孕的女子都是如此,多思敏感,脾气也变得脆弱——清嘉这些日子便是如此,每每一吵便要掉金豆子的。
他好似也没有体恤。
如今回想,更觉得心疼愧疚。
忙低头,在她鬓角亲了又亲,才讨好道:“不许生气。”
清嘉被他一哄,心酸之感更甚,眼睛一眨,泪便淌了出来,将一双水杏眼洗得发亮,盈盈委屈。
宋星然叹了口气,擡了擡她纤弱的下巴:“对不起。”
他平生很少说这三个字,有时候他错了也是对的,没人敢怪罪他,所以方才别别扭扭说不出忏悔之言,如今倒是借着她怀孕的契机,顺理成章地服了软。
清嘉还哭得伤心,便被他温煦的气息包裹住,唇上是轻柔的触感,将她的凝咽生生止住。
二人气息皆有些乱,呼吸甜而粘稠,宋星然不敢再动,微微偏过头,鼻骨贴在她面颊,声音轻得似鸦羽掠过:“你既起了慈悲之心,便是那王氏女的幸运。”
他大掌抵在她尚平坦的小腹摩挲:“权当是日行一善,与我们孩儿积德罢了。”
清嘉点点头,貌似依恋地环住他的颈子,心中想的却是:这工具人,终于发挥了些正经作用了。
往后,总算可不再上心这花心大萝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