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庭院落叶(1 / 2)
一九五三年深秋的北京,西城小院里那棵银杏树抖落满身金黄。于学忠放下钢笔,看着一片叶子旋转着落在墨迹未干的稿纸上,像给"民国二十六年冬"几个字盖了枚天然邮戳。
"总座,该添件衣裳了。"李振唐捧着藏青色呢子大衣站在廊下,左腿仍保持着台儿庄战役留下的微跛。这位跟随三十年的副官鬓角已全白,却仍改不了旧时称呼。
于学忠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北平的秋天比他熟悉的辽东更干燥,风里带着西山飘来的木叶清香。他接过衣服时,一片银杏叶正巧落在大衣翻领上,叶脉在阳光下透明如血管。
"您又在写沧州那段?"李振唐瞥见稿纸上"五十一军"的字样,喉结动了动。当年一个团拼得只剩炊事班,冰封的运河里飘着冻成琥珀的鲜血。
"得趁还记得清..."于学忠忽然噤声。院门处传来有节奏的叩响,三长两短,是当年敌后联络的暗号。李振唐的手立刻摸向腰间——那里当然早已没有配枪。
开门的吱呀声惊飞了银杏树上的麻雀。站在光影里的男人像截老榆木桩子,旧棉袄肘部打着整整齐齐的补丁。"报告于总司令,"来人脚跟一碰,尘土从磨白的鞋面上簌簌落下,"原五十一军一一三师侦察连赵铁柱,现华北军区后勤部仓库管理员,请指示!"
茶在搪瓷缸里腾起热气。赵铁柱从内兜掏出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张泛黄的照片:二十来个年轻人站在残破的城墙下,最前排士兵脚边堆着三八个日军钢盔,像收割后的南瓜。
"民国二十六年腊月初七,沧州西门。"赵铁柱的指甲在照片上划出浅痕,"您看这个揣机枪的愣头青就是我,左边大胡子是连长,第二天就让鬼子掷弹筒..."
于学忠的手指悬在照片上方。他记得那天特别冷,哈气在睫毛上结霜。照片背景里那截炸断的槐树,春天应该开过白花。
"后来我跟着伤兵队往南撤,在微山湖碰上八路军的医疗队。"赵铁柱突然压低声音,"他们有个女卫生员,用缝衣针给我取子弹..."他撩起衣襟,肋间的疤痕像条蜈蚣。
李振唐轻咳一声。于学忠知道副官在提醒什么——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窗外有自行车铃铛响过,街道干部正在挨家通知晚上开会。
"总座,弟兄们就惦记一件事。"赵铁柱突然抓住于学忠的手,虎口的老茧粗粝如砂纸,"沧州烈士墓要重修,政府让我们找当年长官写碑文..."他的目光扫过书桌上一摞稿纸,"您写的这个..."
钢笔在稿纸上洇出个蓝点。于学忠想起去年参观军事博物馆,展厅里"平型关大捷"的沙盘足有两丈长,而自己苦守的淮河阻击战,只有墙上一行小字说明。
"爷爷!"扎着红领巾的小梅撞开院门,书包甩得像投石索。她突然刹住脚步,好奇地打量陌生来客。
赵铁柱慌慌张张站起来,碰翻了茶缸。于学忠接过孙女的书包,摸到里面硬邦邦的课本——《新编历史》第二册,听说这学期要讲抗战史了。
"在下棋呀?"小梅踮脚看桌上的军棋。那是于学忠特意托人从上海捎来的,棋子刻着坦克、大炮,比传统象棋更让她感兴趣。
"爷爷教你打沧州。"于学忠把"司令"棋子推到运河位置,"当时鬼子有两个联队从这里..."银杏叶的影子在棋盘上晃动,像当年战场飘落的传单。
赵铁柱喉头滚动两下:"总座,您家孙女...长得真像大小姐。"他说的是一九四二年病死在重庆的慧兰。于学忠的手顿了顿,把"工兵"棋子塞进小梅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