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如初见(2 / 2)
他从来不是耻辱,他是他的骄傲。
满脸是血却释然的师尊消失在翻涌的浪潮中。眼前骤然一束亮光,是暗牢的壁灯。
阿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少主,自您将我从角斗场救出来,我这条命就是您的。若要取走,我绝无二话。”
“只是我不能看着您一错再错下去。”他的声音骤然拔高,甚至有些发颤,“少主,是你先招惹云姑娘的,她不欠你什么啊。”
赫连铖睁开眼睛,这梦竟如此绵长。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无涯殿的大门前,想要见她的念头变得无比急切,难以遏制。
推开那扇久封的大门,里面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
没有仆从,榻上的姑娘正在熟睡。他坐在床沿,一言不发望着她沉静的眉眼。
只是他渐渐觉得有些不对,掌下的被褥濡湿得不寻常,以及空气里那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缓缓揭开被子。
满目的血色瞬息之间刺痛他双目。
那只纤细的手腕鲜血淋漓,皮肉外翻,割处之深甚至能看见里面紫色的经络,半只手摇摇晃晃,仅剩一点点皮肉的连接。
赫连铖骤然惊醒。
这次方是真正的醒来,心悸之痛如在昨刻。
寂静的夜被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无涯殿前的守卫慌慌忙忙站稳,揉着惺忪的睡眼,便看见他们的少殿下疾步进入殿中。
“少殿——”声音卡到一半,人已消失在视线里。
他又一次站在她床边,和梦境中一模一样,没有仆从,她睡得很沉静。
他突然丧失了勇气,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一般,难以挪动分毫,他几乎是逼迫自己来到塌沿,沉重而迟缓地擡起手,掀开被子。
心跳停了一拍。
手腕光洁无暇。
心跳继续。
可他并没有如预想那般彻底松口气,那阵心悸犹在胸腔内横冲直撞,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压在他的心头,他仿佛身处泥沼之中,不断下沉、下沉,越陷越深。
正在此时,云遥被动静弄得半醒,迷蒙的双眼在看见他时瞬间露出惊恐,她下意识往床脚退缩,紧紧抓住身前的被褥。
赫连铖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
哪怕是在隐谷之时,她也不曾露过这样害怕的神情。
半晌,她颤巍巍启唇:“我......”
“又要说你想回去?”
他面色很冷,云遥似乎明白了答案,她低垂着头,肩膀松垮下去。
赫连铖攥了攥拳,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压抑的恸哭从身后传来,他脚步蓦然一顿。
云遥捂着眼睛,眼泪不断从指缝涌出,无力的,难堪的,迷茫的,绝望的。
她形单影只坐在昏暗空荡的房间里,真正如一只笼中雀,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出去。
指缝间的视界出现一双黑靴。
他折返回来。
“云遥,”他缓缓道,“你真的要回去?”
擦眼泪的动作一停,她点头。
“你知道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是么?”
这次停顿的时间更久,她虽迟疑,还是点头。
“就算这样,也要回去?”
这次她没有停顿,点了头。
沉默的时刻轮到赫连铖,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冷不丁想到赫连昭,那一年明知道是死,也义无反顾地抛下他回了南疆。
她离开之前想的是什么呢,有没有t片刻对他的心软和留恋。
没有什么是会留住她的,赫连昭是,云遥也是。孩子不会,他也不会。
“那我呢?”他终于问道。
云遥一愣,眼泪淅淅沥沥落下,一下不敢望着他的眼睛。
她从来都是这样,可以为了别人把他推开、抛下,因为那些人都排在他前面。玄宿、云湛、褚蛮,他们进入她的生活那样早,比他早,比他更合时宜。
他是不满,但他也明白很多事情本就是他强求来的,这些人就罢了,只要不再有新的人排在他前面,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在她眼里得到他想要的。
他以为来日方长,还有大把的时间消磨挥霍。却不知就要到此为止。
“云遥,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半蹲下身,平视她闪躲的眼神,“你从来,没有把我划进你的计划里,是吗?”
“不是的,我......”声音哽在喉咙里,云遥低下头,半晌,只颤抖着道,“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赫连铖恨透了。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眼神黯下,忽而也陷入一种巨大的绝望,眼底染上微微的自嘲,缓缓背过身去。他总归都是被毫不犹豫放弃掉的那个。
倏地,一双纤手环抱住他,没有迟疑,没有犹豫,更没有害怕。
她消瘦了那么多,小小的,紧紧贴在他背后:“师兄......”
泪水不断滑落,话变得含糊不清,在抽泣中断断续续。
“那天同你说、说的话不是我本意,让你难过......对不起。”
“其实我......不想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很想你,我想见到你,想听你说话,就像从前那样说我笨也可以。师兄,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再硬的坚冰也要被这些眼泪融化,他喉结上下一滚,下一秒便转身将她抱得更紧,苦涩从心底蔓延到喉部,唯有体温紧紧相贴。这是他贪恋的拥抱,也是她渴念的。
“可是......”眼泪在脸颊留下一道湿湿凉凉的泪痕,她轻道,“我必须要回去了。”
“自神骨现世那一日我就在想,它千年前就遗落世间,难道只选择过我吗?一定还会有的。”
哽咽平息,她声线渐稳。
“那些人,或许终其一生不知道真相,或许知道了真相却不愿承担。”
“如今轮到我了。”
他的手骤然收紧,她清缓的话语在耳边环绕。
她留在这里的这些天,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思考。所以她想了很多很多。
“浩劫将至,我不能装作不知情,更不能中途退出。如果我只顾自己,只顾我们两个,罔顾众生,罔顾六界,我——”
她就辜负了太多太多,上神恩情,师长重托,友人信任。她此生都难心安。
“我不知道帝鸿跟你说了什么,可是师兄,我知道你一定明白。你明白他所图所求,是要混沌重临,六界覆灭,若真到那一日,一切都迟了。”
“师兄,你明白的,你一定明白的。”
这条路,她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我已经没有师父,没有阿蛮,我不能再失去哥哥。”
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从袖中滑出,滑入云遥的掌心,烫得她几乎握不住。她收住呼吸,也缓住手中的动作,慢慢、颤抖地将刀尖对准男人的脖颈,很快又偏移,再对准,再偏移。
她没有神力,帝鸿想要进入她的梦境实在太简单。他让她看清六界惨状,背腹受敌的仙门,遍地生灵涂炭。
他告诉她,很快,就轮到世间最后一片净土。
昆仑仙山天衍宗。
她最最重要之人,都还在那里。
她还记得他带着玩味笑容的面庞,有一丝亢奋,仿佛在玩一个颇让他感兴趣且期待的游戏。
他说,杀了赫连铖,她就能回家。
梦醒时分,一把袖珍短匕出现在枕边。
她轻道:“师兄,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太久的。也请你相信我,相信我做得到。放我回去吧。”
“我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和你站在对立面。”睫毛湿润,眼泪水流个不停,她闭了闭眼,就快要握不住手心的匕首。
这是最后一步,她并不想走到这最后一步。
“是这样么?”
拥着她的男人冷不丁开口,声线竟冷淡异常。云遥一怔,旋即被猛地拉开一段距离。握着匕首的手腕被铁箍似的大掌死死攥住。
他眼底猩红一片,如有滔天巨浪。
云遥心底空了一瞬,后脖被掐住,朝前一带,他咬住她的耳廓。
她渐渐撑圆了眼,水雾浮上那双变得有些决绝的浅瞳,用力推开他。
阿西潜离暗牢赶到时,就见无涯殿前的守卫正焦灼地想要闯入。然而大门死闭,如何也打不开,只有浓郁的血腥之气从门缝中飘出。
里头隐隐传来物什被碰倒哗啦啦落地的声音,狂泻的浊气正肆意冲撞着窗楹,十足异常。
“定是出事了!”“快去喊人来!”守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喧声很快会引来更多的随扈,阿西无声飘至,与这十数名守卫缠斗起来,除了一人负伤逃脱,其余皆放倒。
阿西管不了那么多,绕到殿后,选中一扇稍有松动的窗楹,挥剑狠狠一劈。
窗扇四分五裂,他迅速撑身跃入,却是骤然瞪大了眼睛。
满殿狼藉,木地上的一男一女,在血泊之中。
云遥满脸是泪,死死咬着牙,手心匕首正没入赫连铖的胸口。
而他的手包住她的手,不知道是阻止她捅得更深,还是帮助她捅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