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最爱的一个」(2 / 2)
李书行登时站起来,差点绊倒凳子:“抱歉,我……”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满面惊慌,心里竟然一瞬间,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我不是故意要提的。”
许珈毓垂着眼,没说话。
江泊雪则摆了摆手,示意无碍:“没事。”
话头又止住,他垂眼瞥向手背。刚才发着愣,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吊瓶已经挂完了,针管回血回了一半。
江泊雪按呼叫铃,看不出情绪。
很快护士赶来,拔掉针管止血,替他处理好。
这段时间,他的血就像不要钱似的,大片大片流。
这病房空寂压抑,满是令人窒息、难受得情绪。
李书行再坐不住了,跟着护士一道离去。
他走后,原本还热闹了一些的病房,重新陷入寂静。
江泊雪扯了扯被子,正想拿过床头她削好的梨。
许珈毓摁住他手:“别动。”
她把梨切成小块,装进玻璃碗,叉起一块才递到他跟前:“吃吧。”
这时节梨子已经清甜,可他尝不出多少味道。
江泊雪吃完第二块,突然低声说:“刚刚他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许珈毓眼睫一颤。
“他只是从前说这些惯了,原本想和我多说会儿话,不是故意说那些的。”
许珈毓没想到他会解释,其实她心里也没怎样觉得被冒犯。
李书行说的是事实。
他们这些人,最后成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才是例外。
许珈毓摇头:“我没生气。”她顿了顿,“你把剩下的梨子也吃了吧。”
江泊雪没说好,就那么盯着她看,眸光晦涩黯淡,许珈毓顶着他视线,一块一块把梨子叉起,递到他唇边。
吃到最后,江泊雪忽然说:“我的手也不是不能治,以后慢慢恢复,会好的。”
可他现在拿叉子,都成了困难。
眼眶酸涩灼热,许珈毓忍住泪意,轻声说:“那你以后要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要快点好起来。
继续守着江家,去过意气风发的日子。
从江泊雪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侧脸一点柔滑的弧度。
女生肌肤如瓷,眼尾晕开一线薄红,如同记忆永不褪色。
他没来由觉得心脏绞痛起来。
最后,艰涩开口:“好。”
*
许珈毓不是傻子,知道江立庭肯放她进来,必然已经和江泊雪谈妥条件,在等着她。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没有错。
江立庭要她离开的这一天,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
普通到她很多年后回忆起,都想不出那天,究竟有什么特点值得纪念。
他找到许珈毓,希望她离开临海,只要不在临海,不管去哪里,他都会给许珈毓一笔钱。
江立庭说:“我不能再放任他爱你,他是我悉心当继承人培养的小辈。”
他说起江泊雪爸妈,说他爸妈去得早,是由他亲手抚养大,从小家里就不舍得他吃苦,给他接受的教育全部上等。
江泊雪也争气,真的长成了江家这一代小辈里,最优秀的一个。
“许小姐,他伤过你,也救过你,按理说你们之间也算两清。我不希望你再留在他身边了,可以吗?”
那是江立庭第一次这么和颜悦色对她说话。
许珈毓却听出他的未竟之言,他不是想说单纯的分手,他是在求她——
“你给我们江家留条命吧。”
许珈毓沉默了良久,在一场大雨下到中途时,她看着窗外模糊水渍。
她点点头,答应了。
那时候梧桐叶落了一地。
那天,许珈毓用了一下午,再次去附近的寺庙求了一个平安符,加上她之前攒的那些,加起来约莫有数十个。
每一个都被她小心翼翼藏起,放进了红色锦囊里。
江泊雪没有问起红色锦囊的事,除了压在他枕头下的那一个,其余的,他还不知道。
于是晚上饭后,许珈毓从口袋将红布袋拿出来时,他眸色难得显出一点茫然:“这是什么?”
许珈毓垂眼:“平安符。”
江泊雪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轻声说:“你之前有送过我一个。”
许珈毓不甚在意道:“嗯,多求了一个,忘了给你。”
静默病房里,江泊雪忽然擡眸,静静望她:“你怕我就这么废了?”
许珈毓鼻尖一酸,眼前就有些模糊看不清了:“不是。”
她语调依然寡淡:“我以前每次生病发烧,我家老头都会去庙里给我烧香,求个平安……”
对上江泊雪漆黑眼眸,许珈毓逼自己:“我只是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别再生病了,别再受t伤。
眸中的光仿佛寂灭一瞬,江泊雪说:“我可以打开吗?”
许珈毓心底蓦地紧张起来,她手指蜷了蜷,勉强笑道:“我会不好意思,等我走了,你再打开吧。”
江泊雪停默了默:“好。”
他们又安静下来,两个人一时无言,中间仿佛隔了很久很久的岁月。
昨日已逝,譬如昨日死。
良久。
许珈毓忽然轻轻说:“江泊雪,我再给你跳一支舞吧,跳上次那支,你说好看那一支。”
似乎是被勾起了还算美好的回忆,江泊雪眼神微微闪烁片刻。
他抿唇颔首:“嗯。”
他们来到小花圃,许珈毓依旧挑了棵树,安静地给他跳舞。
这次她没穿舞衣,没有水袖,就连鞋子也是灰扑扑的,她早上随意套的。
然而许珈毓腰肢柔软,月下树前,依然跳得婉转动人。
她想起当时编这支舞时的心情,那时候十七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还天真以为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一辈子,以为能和他走到八十岁。
走到一转眼,他头发花白了。
可惜不能够了。
她的舞曾经被程茵茵无耻拿走,换上不伦不类的名字,随意改编僵硬动作,可现在,依然是只有她在跳。
许珈毓眼前湿意越来越重,一切前尘往事,都模糊离她远去,她轻轻喘息。
一支舞结束,她心跳痛苦,有些茫然望向江泊雪。
江泊雪静静看着她。
问出了和曾经如出一辙的问题:“这支舞,叫什么名字?”
许珈毓笑笑:“上楼吧,你该休息了。”
江泊雪鸦羽般浓密眼睫轻垂,似乎有些失望,然而没再追问。
只是回到病房,许珈毓说出惯常的“晚安”后。
蓦地,江泊雪说:“你要走了吗?”
许珈毓说:“嗯。”
然而江泊雪又问了一遍:“你要走了吗?”
他尾音隐有颤音。
许珈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瞬间,心脏酸涩得愈来愈剧烈。
她忍住泪意:“嗯。”
江泊雪像是不明白她的话,又像是明白了,只是不愿承认自欺欺人。
随后,他低眸,用那双黑瞳深沉地凝望她,认真固执问:“不走,行不行。”
许珈毓心脏疼痛,已经到了一种她无法承受的地步。她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什么这么难回答,让她第一次想要逃避,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许珈毓小幅度吸了口气:“你该睡了。”
她给他掖好被子,抽离时,江泊雪却一把攥住她的手。
黑暗中,他的眼睛晦暗不明,如同风雪俱灭:“其实我知道。”
江泊雪看着她眼睛:“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有别的理由,那个时候就知道……”
被握住的地方发烫,宛如岩浆。疼得她一滴一滴想落泪。
许珈毓听见他停了片刻,扯了扯唇角:“……我给你利用行不行?你能不能不走。”
几滴温热洒下来,许珈毓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可她在寂静黑暗里,想起答应江立庭的话。
片刻后,她默默抽回了手。
一点一点,抽离那片滚烫掌心。
江泊雪起初箍得很紧,可力气逐渐丧失,到最后,他摊开手,眼睁睁看着她抽走。
那时候,他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
许珈毓嗓音颤抖,喉咙甚至滚不出一道完整字句。
她很想说谎,很想骗他,很想像从前那样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可她说不出一个字。
许珈毓只能勉强着,咬唇挤出一丝笑意,然而那笑容难看至极,寡淡得没有血色。
她低低地说:“睡吧,我等你睡着。”
江泊雪静静看了她半晌,沉默里,他闭上眼睛。
房间昏暗寂静。
许珈毓就这样在他床前,坐了一夜。
没人知道那时候她在想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是很能说得清。
她曾经以为,离开谁她都能过得很好,在伦敦那三年,她不也一样过来了。
可那时的她不知道,原来得到后再失去,和从未拥有,是不一样的。
直到第二天晨光熹微,她眨了眨酸涩疼痛的眼睛,扭过头去,江泊雪还在熟睡之中。
病房门被敲响:“许小姐,时间到了。”
许珈毓喉咙嘶哑难听:“知道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江泊雪,他们交握的手牢牢牵连,整整一夜,他没有放开过。
许珈毓眼眶红着,本想就这样从他掌心抽离。
可太疼了,心里太疼了,她还是没忍住,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那枚红色锦囊,就搁在他手边。
许珈毓打开看,里面有一尊玉观音,慈眉善目望着她。
她与它对视片刻,重新阖起,将它悄悄压在他枕下。
她希望观音娘娘能保佑他。
尽管观音可能听不见。
许珈毓轻声说:“你昨晚问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病床上,江泊雪阖眼昏昏睡着,眉眼柔和。
许珈毓俯身,靠近他耳边,未语泪先满地:“它不叫《谢春花》,它有自己的名字……”
她的记忆忽然弃她而去,狂奔向前,朝着岁月一去不回头——
最后堪堪停留在十四岁,东湖边。
那年,少年还是青涩模样,穿一身旧白色衬衫,眉目冷峻,笑意寡淡。
她听他身边人唤他姓名:
“阿雪。”
然后她回首,他不见了。
只剩人去花谢,风吹过东湖,像是忽然下起一场大雪。
许珈毓眼眶滚烫,咽下所有往事悲欢苦痛:“……那支舞叫《忽如雪》。”
忽如雪。
说罢,她抹掉眼泪,推开门悄声离去,她觉得她以后不会再哭了。
她要回到东湖,看下一场花谢。
病房门被轻轻阖上。
病床上的人依然平稳呼吸,身体掩在被中,一动未动。
片刻后,听见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眼尾,一瞬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