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收着」(1 / 2)
「从此收着」
李书行点头,中肯评价:“你是心病,吊这些水没用。”
江泊雪不置可否,安静地写字,一语不发。
秋季凉雨后,略微潮湿的病房,李书行看着他,恍然能想起三年前他的样子。
李书行在心里微微叹气,太颓了。
像是一夕间被击垮了,血肉被活生生抽去,只剩下一具空壳,整个人蜷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或是昼夜昏睡。
不看不听,也不说话。
那段时间,他甚至不肯接受治疗,疯了一样非要找她。
李书行几次探视,他都不在,病房空荡荡的,拔下的针管挂下来,一滴一滴淌着营养液。
他每次找到江泊雪,都是在许珈毓旧出租屋的楼下。
花圃边,他垂眸静静坐着。
天气渐冷,男人穿得很单薄,身上是医院那套浅蓝色棉衣。他好像根本不关心自己的身体。
就连偶然几次下雨,他也都不打伞,很沉默坐在那里,像是固执等什么人来。
可是没有人会来了。
许珈毓已经不在临海了。
她的出租屋空了,江泊雪却不允许任何人动。
他偶尔会上去坐坐,次数不多,也待不太久。李书行猜,他大概是害怕待在还残存着她气息的空间里。
待的时间长了,他就得疯了。
于是,得知孟靖南搬走她东西的那一天,江泊雪整个人是真像疯了一样,一个人开车去城西,对着孟靖南脸上就是一拳,血糊了满手。
他那时候,是真的恨他。
李书行他们赶过去,好几个人都没法把他拉开。
他是真的想弄死孟靖南的。
在那之后,江泊雪把那套房子买了下来。
尽管什么东西都没了,他还是固执地买下来,里面家具一概不许人动。
他还是偶尔会去,哪怕只是上楼坐坐。
没人理解他的举动。
直到有一天,他在还来不及全部搬空的衣柜抽屉底,发现了一套许珈毓穿过的睡衣。
江泊雪把它带回了家,放在枕边。
那套睡衣李书行无意间见过,几次出差,江泊雪都带着。
起初李书行还调侃:“你睡衣?怎么那么嫩,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小女生爱穿的……”
意识到什么,他猛地顿住。
回头去看。
江泊雪却只是盯着睡衣,很自然接话:“嗯。是她之前穿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上这一套。”
或许是李书行的错觉。
他话音里,似乎还泛着浅浅的笑意。
李书行毛骨悚然。
再之后,他们所有兄弟都见怪不怪。
他们都知道江泊雪割舍不了那件睡衣,不然就会睡不着,失眠一整夜。
不过这还是好的,还算是能睡觉的状态。
通常情况下,他是连入睡也没法做到的。
他开始吃安眠药,吃得很频繁,就和吃饭一样,睡不着他也不想别的方法,因为没用,于是干脆吃药。
可是很快,这个方法也失败了。
他从最初吃一片,就能有点睡意,到现在不管怎样,都再没有效果,哪怕是把安眠药当糖嚼。
江泊雪入睡越来越困难。
所有人都急得要命,只有他,至始至终,表情寡淡。
好像根本不明白他们在急什么。
他只是不觉得困,所以不睡觉,他只是很多工作做不完,所以才不眠不休。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又不会死。
意识到不对劲,最先发怒的,是江立庭:“你把她东西都给我扔了。”
江泊雪那时候,声音甚至没起伏:“绝无可能。”
他舍不得。
那是她留下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还有一样,在他身体里,是她教会他午夜梦回,心脏会疼,梦见她眼睛会流泪。
江立庭大怒:“那是因为我现在震着孙家,她才能安然无事!否则,你以为她凭什么活到现在?你如果乖乖听话,娶一位小姐当妻子,继续执掌海庭,我就还能保她平安……”
江立庭知道他这位继承人的性格。
男人么,玩玩而已,图个新鲜感,更何况江泊雪从小骄傲,越是压迫他,他越是要反抗。
就好比斋饭素食吃多了,也想荤腥一下子,很正常。
江立庭自欺欺人想,顶多半年,他就会忘记许珈毓,继续变回那个优秀的江家家主。
然而他好像低估了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许珈毓离开的那三年,江泊雪几乎称得上脱胎换骨。
第一年,他还犹不死心,想尽办法联系许珈毓。
可正如江立庭所料,他四处碰壁,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第二年,他放弃了,转而开始毫无节制地透支身体,拼命做事业。
到什么程度呢。
他可以不眠不休和投资人拼酒,从酒桌拼到夜场,喝到吐血,胃出血,手术缝合好一周后接着继续,就为了拉到一个项目。
他没了傲骨,学会低头。
他能咽下所有屈辱。
有京城来的合资方知道他的事,刻意奚落,江泊雪都能笑着揭过,或顺应对方的话头自我嘲解。
他不剩什么尊严了,只要对方能帮他做成事,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耻辱嘲笑憋屈……那算什么。
他很早以前,就失去痛觉,五感随着她的离去而离去。
他统统不在乎。
转眼第三年,秋天。
他名下产业,已经到了连江立庭都忌惮的地步,甚至将江家引以为傲的支柱产业,压得无法出头。
真真正正的以一己之力比肩整个江氏。
他做到了那时候想娶她时,心里早就规划好的,却一直做不到的事。
三年。
从江家家主,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海城商人。
他斗倒了一切,包括所剩无几的共感和同理心,更冷漠了,也开始恨屋及乌恨起了孙家。
第三年,江泊雪手里捏着孙家所有的商业犯罪证据,不顾江立庭制止,全部送呈法庭,没有一点留恋。
李书行还记得那会儿,孙月清哭着求他:“你放过我们家吧。”
可是江泊雪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父亲在监狱里自尽那一晚,江泊雪去看她。
彼时的大小姐,跌入尘泥,早已不复高贵。
江泊雪语气平淡地问:“你难过吗?”
孙月清瑟瑟发抖,眼中光彩俱灭。
他看着她表情,突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她当时比你难过一万倍。”
随后,像是没了兴趣,江泊雪转身离去。
李书行跟在他身边,只觉得胆寒。
短短三年,江泊雪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样子,冷情冷血,连江立庭也没法再管他。
临海一t城,再无人可挡他半寸锋芒。
十月秋风萧瑟里,李书行擡头看,看见那一年,他鬓发斑驳了。
……
病房门被敲响,李书行从记忆中回神。
回忆三年往昔种种,他难免还是会心惊肉跳。
江泊雪未擡眼:“进。”
是唐靖走进来,躬身行礼:“江总,老爷子找您。”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请您过去。”
江立庭这三年缠绵病榻,身体一直不好。
江泊雪停下笔,想了想,将它重新吸附在平板上。
“知道了,你先去吧。”
*
江立庭很久未见江泊雪,自从三年前出事,他就很少再来海庭了。
其实除却市中心公寓,江泊雪还有渊海湾,海庭对他而言,没有太多眷恋。
江立庭心底涌起久违的苦涩。
江泊雪这三年过的什么日子,连他也不是很清楚。
最能显化的,只有那一张张病历。
江立庭不是没想过制止,也不是没有雷霆大怒过:“你以为你这样能逼谁?你只能糟践你自己的身体!”
那时江泊雪跪在地上。
血从额角滴落,他很平静,垂着眼说:“我没有要逼谁,您说要忠于工作,我照做,您说要奉献给江家,我也照做……爷爷,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下午还有会要开。”
江立庭一时之间,竟苦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江泊雪就像他父亲,偏执得像个疯子。
他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止。
江立庭躺在床上,睁开浑浊的眼。
看向眼前这个已经独当一面,并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己的后辈,他微微叹气。
他是清晨才知道他胃穿孔,手术进了医院的,可都这样了,江泊雪还是什么都没告诉他。
他派去江泊雪身边的人回来说,少爷醒来后第一件事居然还是想着工作。
不要命一样。
那一刻,江立庭心凉得如死水,他毫无办法,只能想到许珈毓。
他知道只要许珈毓一句话,他这个孙子或许去死都愿意。
他让唐靖去把许珈毓带过来。
可人却没有来。
江立庭看着照旧跪在那里的江泊雪,叹了口气:“你还想她吗?”
知道他说的是谁。
江泊雪平静道:“您想说什么?”
爷孙两个无声对视。
江泊雪瘦了好多。
江立庭就想起,曾经江泊雪跟他说过:“爷爷,我敬重您也爱重您,您如果看不得我和珈毓在一起,我可以不去找她,一直到您闭眼为止。”
“可是,我这辈子不会娶任何一位妻子,我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海庭我会给您守好,其余的,我勉强不了太多。”
事到如今,江立庭沉默许久,最后无奈叹道:“我还能说什么。”
他看向江泊雪:“她回老家了,你要想去找她,去吧。”
他妥协了。
年逾古稀,再管不了他任何事。
江泊雪坚持了那么久,这世上终于也再没什么能阻拦他。
江立庭话音落下,看见跪在地上的人,眼中光彩,一点一点亮起来。
有些微弱,几乎看不清。
江泊雪静静磕了个头:“我知道了。”
他走了。
深秋转眼冬天,那年临海市时隔三年,重新落下大雪。
瑞雪丰年,应该是个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