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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相思成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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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相思成疫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和群里的JM们玩游戏输了,兑现诺言,更新一章。并提前祝看文的朋友们新年快乐!等了一阵,不见江慈出声,裴琰缓慢转头,望向一边的江慈,不由苦笑一声。

他站起身,脚步声放得极轻,走至正靠着椅背沉沉熟睡的江慈面前,长久凝望着她风尘仆仆的面容,军衣上的血渍,还有她垂于身侧的右手上,那因每天与草药接触而生出的黄色药茧。

一个身影闪入东厅,裴琰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南宫珏看了看江慈,一愣下,被裴琰拉着走到了偏厅。

南宫珏忍不住道:“这不是那丫头吗?她怎么也来了?”

裴琰微笑道:“玉德辛苦了。”

“幸未辱命。”南宫珏叹道:“总算为安澄出了一口恶气。”

裴琰取过地形图,展开道:“玉德过来看看,接下来的任务,会更艰巨。”他手指在图上移动:“现在敌我两军在‘回雁关’对峙,桓军虽新败,但我们要想拿下‘回雁关’,攻过涓水河,只怕不是易事。”

“嗯,‘回雁关’不好打,只怕会形成拉锯之势。”南宫珏点头道。

“是,子明和我分析过了,如果对峙局面形成,宇文景伦从国内搬救兵来,毅平王和宁平王的兵力到达‘回雁关’,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能否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是要看玉德的。”

“少君的意思是―――”

裴琰望着南宫珏,缓缓道:“我请玉德,带着那帮武林中人,抄山路去桓军后方,仍旧依前计,在东莱、巩安、郓州、郁州、成郡,发动民变,烧桓军的粮仓,夺其战马,杀其散兵,尽一切所能,扰敌惊敌,我要他们鸡—犬—不—宁!”

江慈睁开眼,这才醒觉自己劳累多日,疲倦万分,闻着这薰香,竟也睡了过去。她四顾望了望,从椅中跃起,收拾好药箱,踏出东厅,被正午的烈日耀得眯了一下眼睛。她沿着回廊走至偏厅门前,正在里面用餐的裴琰和卫昭齐齐擡头。

江慈犹豫了一下,踏入偏厅,开口道:“相爷,我还是去―――”

裴琰望了望一边的仆从,仆从忙摆上碗筷,江慈正有些肚饿,也不推辞,放下药箱,坐了下来。见桌上摆着的是咸菜加白粥,江慈也不惊讶,只是埋头喝粥。

三人用罢,裴琰又与卫昭细商着给朝廷的军报和请求运送粮草事宜,眼见这二人说得十分认真,江慈拎着药箱,轻轻退出偏厅。她刚要出郡守府,周密过来将她拦住,江慈无奈,只得噘着嘴又回到偏厅。

卫昭起身,淡淡道:“少君先拟着,我还要去寻国舅大人遗骨,不然可是万分对不住庄王爷和贵妃娘娘。”

“三郎自便。”裴琰笑道:“子明晚上会回城,咱们再商量。”

卫昭点了点头,目光自江慈面上扫过,出厅而去。裴琰仍旧回转案后,执笔写着折子。江慈刚要张口,裴琰沉声道:“你想救人?”

“是。”

“我来问你,河西府的百姓,是不是人?”

江慈结舌,裴琰并不擡头,道:“这一役,百姓们也死伤严重,城内大夫不足,我让人收拾了郡守府西侧门房,作为义诊堂,你和小天,就在那里为百姓看病疗伤吧。”

“啊?!”

“怎么?不敢?看来子明这个弟子收得可不怎么样。”裴琰边写边道。

江慈想了想,低声应道:“我尽力吧。”

战事陷入胶着,长风骑攻不下“回雁关”,桓军也据关不出,半个多月下来,双方短兵相接的血战渐少,但均处于高度戒备之中。

河西府百姓渐渐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城内,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昔日“中原第一州”的繁华热闹景象。

江慈知裴琰不会放自己去“回雁关”军营,便安下心来,带着小天,在义诊堂内,为百姓看病疗伤。经过在医帐的时日,普通伤势已经难不倒她,若遇疑难杂症,她便记下来,然后去请教崔亮,一段时间下来,医术进步神速。崔亮每隔两日,往返于河西府和回雁关,裴琰与卫昭也时不时去军营,四人各自忙碌,一时无话。

忽忽十天过去,城中忽起了疫症,数十名百姓又咳又吐又泄,全身青斑,重症者呼吸困难,痛苦死去。裴琰接报大惊,他久经战事,知大战之后的疫症乃世间第一恐怖之事,忙命长风卫紧急搜城,将凡有症状的百姓带到城外一处庄园隔离居住,又急召崔亮和凌军医等人回城。

崔亮、凌军医及城内的数位名医蒙上头罩,进到疫症百姓集中的庄园,查看了个多时辰,又找来相关人员问话,定下对策:将患了疫症的人员迅速隔离,在城中广撒生灰,又命人煎了艾草水,发放给全城百姓饮用。

但天气炎热,疫症仍在河西城内蔓延,被带到城外庄园隔离的百姓越来越多,每日都有重症者痛苦死去,崔亮和凌军医等人急得嘴角冒泡,遍试药方,仍未能找到对症良药。

再过两日,疫症蔓延至留守河西府的长风骑,眼见士兵们一个个被送入庄园,不时有死去的人被擡出集中焚烧,裴琰更是焦虑。

为免疫症殃及“回雁关”前的长风骑主力,无奈之下,裴琰紧急下令:封锁往河西府的一切道路,在疫症未得到彻底解决前,河西府内所有百姓及士兵不得出城。

裴琰和卫昭也在崔亮等人的力劝下,暂移至青茅谷的军营中。

自疫症流行,江慈便随着崔亮,查看水井,遍试药方,并在城内为百姓散发艾草水。眼见染疫之人越来越多,全城军民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城里处处弥漫着一片绝望恐怖的气氛,江慈不禁深深体会到在这乱世之中,人命便如草芥一般,面对这日益严重的疫情,她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深感无能为力。

裴琰出城之日,崔亮担心江慈染上疫症,劝她随裴琰移居军营,江慈微笑不应。裴琰看了她一眼,弹出一块石子,正中她xue道,又命人将她塞入马车,移到青茅谷军营之中。

凌军医也劝崔亮以军情为重,随裴琰离开,崔亮只是摇头。裴琰本欲将他强行带走,见崔亮面上坚毅之色,无奈下,只得叮嘱他多加小心。

江慈知河西府已被封锁,纵在心中有些埋怨裴琰,却也知他这是无可奈何之举,毕竟两军对峙期间,如果瘟疫在军内散开,后果不堪设想,他是主帅,不能有丝毫危险,也不能让士兵们陷入危险之中。她只得收起忧思,呆在军营里,又记挂着崔亮和凌军医等人,怏怏不乐。

她按崔亮先前嘱咐,每日早晚熬好两道艾草水,发给士兵们饮用,又让士兵取青茅谷两侧山峰上的山泉水煮饭烧茶,军营之中,倒也未见疫症出现。

天气越来越炎热,黄昏时分,明霞满天,山谷之中,犹有热气蒸腾。

见各营士兵取去艾草水,江慈觉有些困倦,头也有点疼,她打了个呵欠,提着药罐,走入裴琰居住的军帐。

裴琰与卫昭正在商议要事,二人接过艾草水,均一饮而尽。江慈向二人一笑,转身走到帐门口,低咳了几声。她觉喉间越来越难受,急奔出几步,控制不住,低头呕吐。

裴琰与卫昭听到帐外呕吐之声,同时面色一变,闪身出帐。江慈低头间已看清自己的呕吐之物呈一种青灰色,刹那间,心头凉如寒冰,她听到脚步声,猛然转身,厉喝道:“别过来!”

裴琰与卫昭脚步顿住,江慈慢慢挽起左袖,看清肘弯间隐隐有数处青斑,面上血色褪尽,身形摇晃。

卫昭倒吸了口凉气,裴琰也眉头紧拧。

江慈慢慢清醒,擡眼见裴琰与卫昭俱是愣愣地望着自己,凄然一笑,缓缓后退两步,颤抖着道:“相爷,请为我备匹马,我自去庄园。”

裴琰望着江慈惨白的面容,说不出一个字来。卫昭踏前两步,又停住。

江慈再向二人笑了笑,笑容中满是绝望之意,话语却极淡:“相爷,快让人将我住的帐篷和用过的物事给烧了,还有,这呕吐之物,需得深埋。”

见裴琰眉头紧蹙,双唇紧闭,仍不发话,江慈转身,走向远处拴着的数匹战马。

落霞渐由明红色转为一种阴淡的灰红,裴琰与卫昭望着江慈的身影,俱各踏前几步。但江慈急急解下缰绳,闪身上马,也不回头,猛抽身下骏马,消失在山谷尽头。

最后一缕霞光敛去,卫昭猛然转身,大步走入帐内。

裴琰呆立在军帐前,天色,渐转全黑,安潞走到裴琰身边,小心翼翼唤道:“侯爷!”

“传信给子明。”裴琰话语滞涩难当:“请他无-论-如-何,寻出对症良方。”

江慈打马狂奔,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流过面颊,淌入颈中。也好,就这样去了,归于山野间,再也不用,看这俗世种种―――

疾驰间,呼啸过耳的风,忽让江慈想起虎跳滩索桥上的生死关头。她勒住骏马,回头望向茫茫夜色,猛然伸手,狠狠地抹去泪水。

她在庄园前勒缰下马,崔亮正与凌军医及几名大夫从庄内出来,崔亮取下头罩,吁出一口长气,道:“还得再观察几天,才能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

凌军医也除去头罩,点头道:“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就好办了,疫情当可控制,可这些人如何治疗,是个大问题。眼下还得运来大批‘雩草’才能预防疫症。”

“我马上传信给相爷,请他派人紧急调药过来。”崔亮转身,见江慈执缰立于庄前树下,吃了一惊:“小慈,你怎么来了?!”

见他欲走近,江慈忙退后了几步。

崔亮的心渐渐下沉,江慈心中伤痛,却竭力控制着轻声道:“崔大哥,让人开门,放我进去。”

凌军医忍不住惊呼,江慈慢慢走向庄门,又回转身道:“崔大哥,你若要试药试针,尽管在我身上试吧。”

庄门“吱呀”开启,又“嘎嘎”合上,崔亮木立于夜风中,忽然低头,鼻息渐重。

凌军医极为喜爱江慈,也是伤痛难言,见崔亮难过,上前道:“军师―――”

崔亮擡头,平静道:“我再去看先师留下的医书,凌军医,各位大夫,劳烦你们继续试药。”

“正寻对症之方,预防之汤药需要大量‘雩草’,请相爷即派人急调。慈精神尚佳,可护理染疫之人。”

“‘雩草’预防效果良好,已发给城中居民服用,请命军中煎汤服用。亮当竭尽所能,寻出对症治疗之方。慈病情渐重。”

“城中疫情有所控制,如再过数日,无新发病者出现,疫情当可止住。但仍未寻出对症良方,今日又死十一人。慈时昏时醒。”

裴琰紧攥着手中的信笺,面沉似水,安潞进帐,欲请示什么,又退了出去。

“什么事?!”裴琰厉声道。

安潞忙又进来,道:“宁将军派人送了几名俘虏过来。”

“先放着,明日再审。”裴琰冷冷道。再坐片刻,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帐外,抢过一名长风卫手中马绳,打马南奔。安潞等人急忙跟了上去。

卫昭缓步入帐,拾起地上信笺,目光凝在了最后五个字上。

番外、恰长风少年

南安府的春天很美,可我听人说,北郊宝林山的春天更美。

但是,我却不敢上宝林山,因为那里有个长风山庄。那山庄的主人,据说曾经做过武林盟主,听说还有个人,做过赫赫有名、指挥千军万马的震北侯。

而我,只是一个没有父母、守着三间烂瓦屋、靠左邻右舍施舍米粥活下来的孤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老妈去年蹬腿之前一直叫我“狗蛋”,所以大家都叫我“狗蛋”。

隔壁家的许隽不同,这小子仗着他老子是震北侯军中出来的,去年曾经跟他老子上过一次宝林山,回来吹牛吹到现在。虽然我每次打架能打过他,但吹牛是吹不过的,尽管他老子当年在震北军中只是个伙夫。

于是,我很想上一次宝林山,看一看那个传说中的长风山庄。

那一年的春天,南安府死了很多人,听说他们都得了一种可怕的瘟病。当许隽他老子也死于瘟病,他也成了孤儿。

城里到处都是死人,我和许隽只能将他老子用板车拖到城外的小茅山去埋掉。我在前面拖,他在后面推,可我们力气小,还没到小茅山,就累得走不动,板车也翻了。

许隽只知道哭,我狠狠地骂了他几句,可我也没力气了,没办法将他老子的尸体拖回到板车上。

这时,一辆很好看的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车内传来很好听的声音,让我以为是天上的仙女在唱歌。然后,有人帮我们埋了许隽他老子,然后,我和许隽就跟着那几个人一直往北走。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很大的庄子,里面有很多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然后,他们告诉我们,从这天起,我们是长风山庄的人。

许隽顿时不哭了,可他脸上还有鼻涕,被站在旁边的一个个头比我还大的小子笑了几句。我当然是不服气的,这小子也不经打,被我几拳便揍倒在地上。

有人来帮那小子,许隽又来帮我,这一架打得十分痛快。直到有几个大人来将我们分开,然后我又听到了那个象仙女般的声音。当我擡起头,便真的看到一个仙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笑:“狗蛋。”

可恶的小子们笑翻了天,被我揍了几拳的那个笑得格外响亮。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有什么好笑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狗蛋!”

那仙女笑得特别好看:“狗蛋可不好听,从今天起,你姓安,叫安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大声道:“不行。”

“为什么?”仙女蹲下来看着我。

“我就叫狗蛋,要是改了名,我死了的老妈投了胎会找不到我的。”

仙女笑着站起来,向旁边一个人说道:“就是他了,带去给少爷吧。”

那个人让我叫他“大管家”,我跟着他走了很远,爬到一座很高的山上,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少庄主的人,让我一切都听少庄主的。长风山庄的少庄主,听说生下来就是未来的武林盟主,是不是武功很高呢?我很兴奋。

可我大失所望,这个少庄主住在一间草房子里,身子板瘦瘦的,长得比戏班子的人还要俊几分,看他皱着眉头喝药的样子,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撇嘴的时候,这个少庄主擡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倒是很亮,可想到我以后要听这个病秧子的话,我便有些不开心。

大管家却好象很怕这个少庄主,恭恭敬敬说完了就弯着腰退了出去。少庄主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手背在身后,象个大人一般,我更加看不惯。

“你叫狗蛋?”他好象忍着笑,这让我更不爽。

“是。”

“母亲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吗?安澄,很不错啊。”

原来那个仙女是他的母亲,哪有那么年轻漂亮的母亲。

“可我妈一直叫我狗蛋。”

“你也是丁丑年的?”

“是。”我看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抢着说道:“我是正月的,我已经满了七岁了。”

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眼睛还是那么亮:“我是八月的。”

“那我比你大。”我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却笑得更厉害了些:“听说你很会打架?”

“还行。”

“你打赢了我,我叫你老大,你输了,你叫我老大,还要改名。”

我当然不怕,正要开口答应,他忽然扑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说打就打,被他扑倒。不过我反应也快,将他反压在地上,可我的腰一麻,又被他压在揍得我眼睛直冒金星。

他骑在我身上,笑得十分得意:“你输了。”

“你偷袭我,不算数!”

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那好,咱们重新来过。你说开始我再和你打。”

“打就打,开始!”我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可这小子象泥鳅一样滑,我几次要逮住他了,他却又总是在最后一刻溜开。

我当然不服气:“有种不要躲,和我正面打。”

“也行。”他不再躲,笑得很讨厌:“如果你不怕,咱们换种方法打。”

“怎么打?”我当然不怕这个病秧子。

“你既然说你比我大,就先挨我三拳,然后我再挨你三拳。这样轮着来,谁先倒下算谁输。”

他先前揍了我几拳,力气虽大,但想来我还挨得住,但他看上去不结实,可挨不了我几拳,我自然答应了。

他笑得有些得意,慢慢地举起了拳头。

好象只有一拳,他便把我击出了草屋,我眼前发黑,嘴里也全是血。他将我拎了起来,我倔犟地不肯开口,他笑着又击出了一拳,我便飞到了温泉下的潭水中。我在水里挣扎着,可我的手使不出一分力气,水不断呛入我的喉中,我慢慢下沉。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他又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提出水面。

“从今天起,我是你的老大。”

我还是开不了口,他又将我沉入水中。

当他第五次将我提出水面,他缓缓地举起了拳头。

看着他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他这一拳下来,我将永远沉入水底。

“老――大。”

他慢慢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咳嗽着道:“安――澄。”

从此,我不再叫狗蛋,我叫安澄,我成了长风山庄少庄主裴琰的随从。

从此,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得做什么。他练功,我也跟着练功,他读书,我也跟着认字读书。

我还欠着他一拳,慢慢地我懂了,欠他的这一拳,可以要了我的小命。

他完全可以一拳便打得我再也起不来,可当时为什么还要和我那么绕圈子呢?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我陪着他在草庐住了大半年,他每天吃很多的药,还要在温泉中浸泡几次;他每天练功要超过五个时辰,还有三个时辰读书写字。于是,我再也没有睡过懒觉。

他不太喜欢说话,最开始不过吩咐我做什么事时才说上几句,后来慢慢地才问我一些南安府的事情。我很想念南安府的日子,便说得天花乱坠,可他只是淡淡听着,我几次拐弯抹角怂恿他下山去南安府玩,他都没有表示,让我有些失望。

可当第一场大雪降落的那一天,他的剑尖发出如霜剑气,凌空劈断一根树枝,他十分兴奋,竟然转身将我扑倒在地上,还抱着我在雪地上滚了几个圈。

我听见他很兴奋的声音:“安澄,我练成了!我练成剑气了!我可以下山了!”

我也很高兴,我十分想念许隽,我更想念南安府。

他放开我,就那么躺在雪地上,任雪花落在他的面上、身上。他似是喃喃自语:“安澄,你母亲,抱过你吗?”

当然抱过,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枕在脑后,虽然雪地十分寒冷。

“她带你睡过吗?”

“她死之前,我一直和她睡。”

他叹了口气,良久方说话,声音极低:“可我母亲,从来没抱过我,也没带我睡过。”

那仙女般的夫人,我忽然想起她蹲在我面前说话时身上发出的香气,要是她能抱我一下―――

“母亲答应过我,只要我在今年过年之前练成剑气,她便会抱一抱我,还让我睡她的大床。”他很高兴,是真正的那种高兴。看得出,他想这一天想了很久,我也替他高兴。说实话,住这个草庐比我家那三间烂瓦屋还要难受。

我们终于下了山,他几乎是跑着下的山,可他找遍整个长风山庄都不见夫人。我看得出他有些惶恐不安,直到有个叫漱云的小丫头跑来告诉他,说夫人在梅林等他,他才又露出了笑容。

我们跑到梅林的时候,天快黑了。梅林的腊梅开得很鲜艳,白雪红梅,仙女般的夫人站在梅林中,笑容比那梅花还要美丽。她张开双臂,声音也很温柔:“琰儿,到母亲这里来。”

我正好于此时侧头,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他也不再象平日那么稳重,飞快地向梅林跑去。

可就在他距夫人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夫人白袂飘飘,身形向后飞纵。他停住脚步,仰起头来,满面不可置信之色,望着向后飞纵的夫人。

我也呆住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站立的地面忽然裂开来,他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更是吓得不能动弹,夫人又落在了地面。她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如往日的温柔美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忽然害怕见到这样的笑容。

她站在那个大坑边,低着头,嘴唇似在动着,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梅林。

等夫人走远了,我才敢奔了过去。这才发现那是个陷阱,像猎人捕兽一样的陷阱。他坐在陷阱中,五官有些扭曲。

陷阱很深,我没办法将他拉上来。我喊了几声老大,他却将脸扭了过去,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没办法,只得转身去找绳索,可我在桃林中转了很久,都转不出这片梅林。

前几日我才随他读过有关奇门遁甲的书,我感觉这片梅林就象个迷阵。我这时候才灵机一动,折断了一根很长的树枝,可还是够不着陷阱深处的他。我很沮丧,便也跳入了陷阱之中。

这么高的陷阱,我跳下去后脚崴得生疼,我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想将仆在地面的他扶起来,可他将脸埋在了泥土中。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我怎么也扶不起来。我只看见他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天全黑,他才慢慢翻过身来。他就那么呆呆坐着,我也陪他坐着,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开口。

雪越下越大,下了一整夜,坑底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他终于站了起来。我心中暗喜,擦亮了火熠子。

可我们没有办法爬出去,这个陷阱实在是太深了。即使他的轻功不错,也没办法爬出去。

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当火熠子燃尽,我们还是没能爬出陷阱。

那一夜,我和他在陷阱中冻得瑟瑟发抖,我将外衫脱了下来给他穿上,他仍在发抖,甚至比我还抖得厉害。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夫人还是没有出现。

我请他大声呼救,可他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又冻了一整日,我以为自己就要冻僵的时候,夫人忽然出现了。

夫人低头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的神情很严肃,不象昨天那么温柔。他低着头在坑底跪下,我也只得跟着跪下。

夫人的声音很轻,象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记住我昨天的话了吗?”

他磕了个头:“是,孩儿记住了。”

夫人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而去。不多时,上方垂下来一根绳索。

他神情木然,慢慢伸出手来抓住了那根绳索。我们出了陷阱,他却仍在梅林的雪地里坐了很久,才带着我回了碧芜草堂。

夫人昨天到底说了什么话?我很想知道,可他一直紧抿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回到碧芜草堂,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他去给夫人请安,我悄悄溜到书房,看到他在纸上写下的字:

“勿轻信任何人、任何承诺。大功将成,愈需谨慎。其言愈诚,其心愈险,虽骨肉至亲亦然!”

我们不用再整天呆在山上,更让我高兴的是,过完年,许隽和那些小子们经过大半年的训练,也被派来跟着他。碧芜草堂一下子变得很热闹,他也慢慢变得爱笑,其实,他笑起来真的很俊,还有几分象夫人。

和我打了一架的那小子叫童敏,我们一笑泯恩仇,成了兄弟。不多久,又来了一位南宫公子,碧芜草堂更热闹了。

他越来越少去夫人住的正院,整天和我们呆在一起。童敏他们本来也和我一样有些不服气,可有一段时间,我看见那些小子们脸上红肿不堪,便知道他们会和我一样,尊称他为“老大”。

南宫公子刚来的时候,对我们这些比他小上几岁的小子也是满脸的不屑。可有一天晚上,我起来撒尿,看见他手中的长剑点上南宫公子胸前的xue道,我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了回去。第二天,南宫公子便随和了很多。

可让我们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地喊他“老大”的那一天,是在三年后的冬天。

那一天下着大雪,夫人好象不在庄内,他从正院回来,便笑着说去后山打猎。正好前几天大管家说后山发现了猛虎,我们兴奋得不行,拥着他上了后山。

我们这群十岁左右的小子以为自己学了几年功夫,打虎不在话下。可当那只吊睛大白虎挟着狂风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才知道,自己学过的功夫还远远不够用。

转眼间便有两名弟兄被虎爪拍在地上动弹不得,童敏的背上也被抓出了血印,安潞被虎尾巴扫到一边,晕了过去。

我知道情况不妙,带着十余个弟兄挡在前面,我大声呼道:“老大快走!”

老虎向我扑了过来,它的吼声惊天动地,震得我手一哆嗦。眼见我被老虎扑倒在地,忽然有人从后面冲上来,一剑砍上了老虎的爪子。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他与南宫公子已经身形翩飞,剑舞寒光,围着老虎缠斗。

我们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紧张得大汗淋漓。而这时我们也才知道,他和南宫公子的武功,高出我们太多太多。

我们知道,他若有个好歹,我们也别想活命。于是我们冲了上去,大声叫他快走,可他就是不听。他和南宫几次被老虎扫在地上,却仍不放弃。我看见他的眼中闪着兴奋而热烈的光芒,好象那只老虎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他一定要得到才会甘心。

那只老虎最终成了他的战利品,他肩上还流着血,却很高兴地和南宫扛着死虎下了山。

我是真心地佩服他,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手的。就象这只老虎再厉害,也只能死于他的剑下。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许隽他们都用一种敬佩的眼光看着他,我知道,从这一天起,他真正成为了我们的“老大”。

他将虎皮剥了下来,然后很兴奋地带着我抱着虎皮去了正院。夫人刚从京城回来,她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站在院中的梅树下。他将脚步放慢,捧着虎皮走向夫人。

夫人却好象对这虎皮不感兴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放着吧。”

我瞥了他一眼,他深深地低下头去,但我看得见他先前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夫人却不看他,只是剪下了一枝梅花,依然淡淡道:“你这么整天和一帮小子混也不是办法,准备准备,明天随我去京城,你舅父想见见你。”

我们又兴奋起来,半个月后,我们到了繁华富庶的京城,住进了天下第一富商容氏的大宅。

舅老爷对他说不出的好,因为他生下来就是未来的武林盟主,也有着世袭的爵位。舅老爷和夫人天天带着我们出去和京城的达官贵人打交道,我也因此走遍了京城的富贵人家、王侯公爵府第。

他变得越来越老成,待人接物也有了几分少年侯爵的气度,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了。

容府的人对我们很客气,但两位表少爷却有些不服气,终于有一天,大表少爷在花园拦住了我们,和二表少爷一唱一和,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

他一直嘴角含着笑,静静地听着。我看得很清楚,当二表少爷说出一些对夫人、对叔老爷大不敬的话时,他背在身后的手在隐隐颤抖。

我很怕他会将二位表少爷抓起来丢到旁边的荷塘里,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在京城生活了这些日子,真的变了很多。

那天晚上,他很晚都没有睡,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剑,一直练到半夜。然后就一个人坐在院中的银杏树下,那天下着很大的雪。

我知道他不开心,我笑着让他打我几拳,他真的打了,头一拳很痛,后面慢慢地没有什么太大的力道。

他将我扑倒在雪地上,仰天大笑。笑罢,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再过了几天,大表少爷因为在外养了个戏子,被舅老爷吊起来狠狠地打了一顿,还被关在了祖宗祠堂中。再过了几天,二表少爷和靖成公世子一帮人出去打猎,不慎将王尚书的公子射伤,舅老爷气得将二表少爷押到王尚书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还托人说情赔礼,二表少爷才逃过一劫。

其后的四年,我们就在京城和长风山庄来来往往。他也正式给我和许隽这些人取了个名字---长风卫。

我们很喜欢这个称呼,加入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多。但始终只有我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他多数时候是微笑着的,他笑起来很俊,很多人都在背后说他不愧是夫人的儿子。

他也有闷闷不乐的时候,但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顶多就是拿我揍上几拳解解气。不过他和我说的话越来越多,有什么事情也喜欢和我商量,尽管我从来都拿不了什么主意。

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宝林山的桃花开得格外的灿烂,漫山遍野,空气中也流动着一种浓烈的香气,让很多人都睡不安稳。

那天我们训练搜寻秘道,结果让陈安这二愣子在碧芜草堂的一间密室里找到了许多尘封的书册。

我们当然不敢擅自拆封,等他和南宫公子赶到,南宫公子拿起其中一本打开细看,愣了片刻后哈哈大笑,将我们赶了出来。临出门时,我瞟了一眼南宫公子手中的书册,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和南宫公子在屋里笑个不停,许隽和陈安一个劲地追问我看到了什么,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其实那时的我也不明白,那些图画到底画的是什么。

那天天快黑时,他将我和许隽叫了进去,命令我换上他的衣服,让许隽换上南宫的衣服。看着他和南宫换上普通士族子弟的衣服,我隐隐猜到他要去做什么。我很想跟着他去,可我从来没有违抗过他的命令,所以我和许隽老老实实呆在碧芜草堂,背对雕窗,装出用功读书的样子。

可是,平时很少来碧芜草堂的夫人却在那一晚踏进了书阁的大门。

我们都很怕夫人,但再怕,我也不能说出他去了哪里。于是,我和许隽被关到了冰窖之中。

长风山庄的冰窖有几层,里面都是冬天收集的厚厚的寒冰,夏天以作消暑解热之用。我们被冻得直哆嗦,我数着时辰等着他来救我们出去。可等我冻得全身僵硬,他还是没有来。

许隽抱成一团,哆嗦着问我:“安、安、安大哥,我、我们———会不会、就这样冻、冻死了?老、老大会不会来救、救我们?”

“他、他———一定会、会来救、救我们的。”我说完这句话,意识开始模糊。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他的大床上。

由于我脱了一件衣服给许隽穿上,我的手脚被冻坏了。我昏迷了很久,醒来后陈安偷偷地告诉我,老大很着急,将长风山庄最好的药找出来给我服下,他让我睡在他的大床上,还将我冰冷的脚抱在胸前。不过我醒来后,便睡回到了我的榻上。

陈安还告诉我,我和许隽被关到冰窖后很久,老大和南宫才赶回来。夫人很生气,闭门不出。他和南宫跪在门外,直到跪晕过去,夫人才命人将我们放了出来。

我醒来后的那天晚上,他好象很高兴,一直坐在榻边和我说话。到后来,他索性和我挤在榻上睡着。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得意。

“安澄。”

“在。”

他将手枕在脑后,右腿架在左膝上一晃一晃,欲选豕。过了好一会儿,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安澄,我做坏事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这回你受苦了,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道:“月华楼的雪娘,真正是名不虚传。”

我不敢多问,我只在心里想着他能带上我去南安府,也喝上一回花酒。

我在床上躺了几天就好了,等我走出东阁,发现碧芜草堂侍候的小子们少了几个人。

他依然时不时和南宫偷偷溜下山,仍然是我和许隽装成他们的模样呆在书阁,却再也没有被夫人发现过。

他和南宫还在南安府认识了宁剑瑜,不久他将宁剑瑜带回长风山庄,夫人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个小子,还收了他做干儿子。

我一直记着他说过要带我去月华楼,可直到四年后他年满十八岁,正式接任武林盟主,剑挑十大门派;直到北疆烽烟再起,他带着我们浴血杀敌,一手建立起赫赫有名、天下无敌的长风骑;直到他在守卫成郡一带时治理水患,平定民乱:直到他凯旋后入阁拜相,他都没有带我去月华楼喝过花酒。

我却一直记着他说过的雪娘,多年以后,我奉他的命令去南安府办事,偷偷地去了一趟月华楼,当年名噪一时的雪娘早已洗手不干,不知去向。

但当我打听雪娘时,月华楼的人依稀记得,雪娘当年何等绝代风华,诗词歌赋无一不绝,却在某一年的春天,对诗败给了一个陌生的少年郎,最后她甘拜下风,亲自引这位少年郎入了暖阁。而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人人都记得,他有着俊雅无双的笑容。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这该死的桓军,我的刀刃都卷起来了,他们还是如蝗虫一样不停攻过来。

我感觉到身体里的血快要流尽,全身麻木到没有知觉,我只是下意识地挥舞着手中的厚背刀。这刀,是他在麒麟山一役后送给我的,听说是前朝长冶子大师亲手焠炼的宝刀,可刀再好,饮了这么多桓贼的鲜血,也有刀刃卷起的时候。

如同我,陪了他这么多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也终有要离开他的一天。

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他了吧?上次麒麟山,他中了毒箭,昏迷不醒,我也以为他要死了。童敏、许隽还有许多弟兄,他们杀那么多桓贼都不害怕,可看到他昏迷之中乌青的面色,都不停地落泪。

我没哭,可我绝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我们。十多年来,我没离开过他,没有违抗过他的命令。有时,我觉得自己就象是他的影子,若主人都没有了,影子恐怕也不会存在了吧?

童敏他们不敢下手,我便将他们赶了出去,用他杀敌的宝剑,剜掉了他腿上那块坏死的肉。我的舌下有个血泡,可我不能犹豫,他的面色越来越青,我绝不能让他死。

当看到他伤口处流出的血渐转殷红,我的全身也开始渐渐麻木,就象现在这样麻木,可那时我却非常高兴,不象现在,没有高兴,只有愧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拼死搏杀时还想起了这些遥远的事情,也许是我这这么多年很少离开过他的身边,这次被派到河西,算是与他分开最久的一次。

可就是这一次,我没有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我没有守住河西。老大,我很想再这么叫你一次,自从你封爵拜相后,弟兄们便没有这么叫过你了。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我知道,大家在心里其实更愿意叫你一声老大。

桓军的箭对准了我们,我的身形开始摇晃,利箭破空而来,瞬间便穿透了我的身体。可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好象听到了他的声音,老大,是你赶来了吗?我真没出息,竟要这样子死在你的面前。

只希望,我死的样子不要太难看。

番外、雁归来

风止雨息,犹有水珠自檐沟滴下。

燕霜乔坐于窗前,透过红菱花镜看到明飞自院门进来,静默少顷,到绣架前坐下,拈起绣针。

绣绷素缎上,数丛芦荻,一行大雁,秋高水长,尽显萧瑟之意。

明飞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轻敲房门。屋内并无反应,他只得推门而入。燕霜乔背对他而坐,已是初冬,她仍是初见时那袭单薄的蓝衫,因低头刺绣,越显纤肩细腰,别有一种风流韵态。

明飞走近,轻声道:“燕小姐。”

燕霜乔埋头刺绣,明飞略显尴尬,半晌方道:“燕小姐,是相爷派我来的。”

燕霜乔仍不擡头。

明飞只得道:“燕小姐,江姑娘她---”

燕霜乔倏然转头,她明净的眼神竟逼得明飞不敢直视,他略微移开视线,望向绣架,道:“江姑娘昨夜行刺相爷,将相爷击成了重伤。”

燕霜乔本是左手托着素缎,右手的绣针还停在一只大雁的左翼处,闻言右手一颤,“啊”地一声,殷红的鲜血在素缎上沁开来,竟象一只大雁中箭后血洒碧空,却仍哀鸣着跟着同伴飞向南方。

明飞被这一滴鲜红晃了一下眼睛,受伤的大雁,萧瑟的芦荻,如同自己当年离开月戎时堂叔的那一箭,射落了南飞的大雁,也射断了自己对故土的依恋。

眼前清香拂动,他忙退后两步,燕霜乔竟逼近他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凌厉:“你们把我师妹怎么样了?!”

明飞竟觉有些狼狈,事先想好的话有些说不出口。眼见燕霜乔面上怒意勃发,再无半分素日的温婉静雅之态,忙道:“燕小姐放心,相爷并无大碍,也未为难江姑娘,她只是被禁足,不能出西园。”

燕霜乔先是轻吁了一口气,转而冷笑道:“裴琰又想威胁我做什么?!”

“相爷想请燕姑娘再写一封信。”明飞见她猜中,只得直述来意。

燕霜乔怒道:“裴琰想对我小姨怎样?!”

明飞装成迂腐的世家公子,与她数日相处,本以为她心地简单,懦弱好欺,此刻见她聪慧若此,方知她只不过是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遂收起先前几分轻视之心,道:“燕小姐,你放心,相爷不会伤害江姑娘和素大姐,只是想用一用她们。再说,燕小姐若不写一封信安了素大姐的心,只怕对素大姐更不利。”

燕霜乔静默良久,转身到案前写下一封书函,淡淡数句,嘱咐小姨勿以自己为念,自善其身,转而想起被人欺骗,连累亲人,心中难过不已。她再解下颈中的红丝绦绳,放于信函之中,递给明飞。看着这张曾在心底激起微澜的俊秀面容,言中便带上了几分讥讽之意:“邵公子。”

明飞见她仍以“邵公子”相称,接住信函的手便凝在了半空。恰好燕霜乔也未松手,二人便各握住信函的一端,四目对视。

她眼神如秋水澄澈,虽比他矮了半个头,却似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想挪开目光,又被这汪秋水吸住,正恍惚之时,她已轻声道:“你这般演戏,不累吗?”

明飞面色微微发白,握住信函的手猛然收紧,燕霜乔一松手,明飞竟倒退了两步。

燕霜乔仍是直视着明飞。她生性温柔平和,即使再厌憎眼前虚伪小人,欲待痛斥他几句,却也说不出那等重话,终冷笑一声:“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明公子,明公子演技超群,佩服!”

明飞听她话语虽算平和,但自有一股刚烈之气,竟不敢再看她,转身出屋。雨又开始下了起来,他匆匆出了宅院,也未与值守的长风卫打招呼,策马在雨中急奔。

四年前以南安府明氏之身入长风骑,浴血战场,屡立战功,得入长风卫。这些年,他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月戎人,总以为自己是南安府明氏族人,是与长风卫们手足相倚的华朝英雄,却在这一刻,冷雨浸肤,才发觉自己终不过是要时刻戴着假面生存的暗人。

这般演戏,确实有些累了。

他再来这个小院,今年第一场大雪刚刚下过。燕霜乔的《雁南飞》绣图也收了最后一针。

明飞下意识望向上次血渍之处,却只见一只小雁,昂然振翅,随在大雁身后。

燕霜乔取下素缎,低头绞着帕边。明飞静静看着,忽道:“燕小姐,我若告诉你令师妹去了哪里,你可否将这绣帕送给我?”

燕霜乔一愣,转而微微点头。

“江姑娘初二随相爷去了长风山庄,听从南安府回来的弟兄说,她在那里过得很好,相爷也对她不错,还带着她去打猎。”

燕霜乔默默听罢,嘴角不自禁地扬起,她轻轻抚着绣帕上的那只小雁,低声道:“那就好,她最喜欢打猎,肯定玩得很尽兴。”

她转过头来,微微仰头望着明飞:“明公子,能否帮我转达一句话给你家相爷?”

“燕小姐请说。”

“我师妹天真烂漫,不识礼数,若有得罪相爷之处,还请相爷多多包涵。她于相爷并无用处,还请相爷将她放了,我燕霜乔愿为相爷所用。”

明飞微愣,想了想,道:“燕小姐,若是相爷用你去对付你的父亲,你也愿意吗?”

燕霜乔怔住,良久无言。

明飞细观她的神色,非苦非伤,只是有几分茫然。

燕霜乔沉默许久,低低道:“他不是我父亲,就算是,他也不会以我为重。那夜他弃我而去,你家相爷也当看得明白,他不会因我而受威胁。”

明飞一笑:“燕小姐错了。”

燕霜乔略带疑问地望着他。他浅笑道:“若是我处在那等境况,也只能做出那等选择。燕小姐误会令尊的一片苦心了,想来,他内心也是觉得有愧于你的。”

燕霜乔眼帘微闪,低声道:“你们男子以大业为重,纵是牺牲亲人也在所不惜,可是我们女子也是人,就是生来被你们用来牺牲的吗?血脉亲情,一句‘日后为她复仇’就可抵消吗?”

明飞自小接受暗人训练,听到的多是“为成大业,需当斩断亲情”、“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不为柔情温意所绊”,少听过女子之言,此时听到燕霜乔这话,忽想起死于沙场的阿爸、含恨而逝的阿母,竟无法相驳。

燕霜乔又道:“不错,当日他若为我留下,确是无济于事,和以前他为全忠孝、负我母亲是一个意思。可他既做出了抉择,就不必再惺惺作态,感觉有负于我。负便负了,骗便骗了,他之愧意,只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明飞默然,良久方道:“不管怎样,燕小姐,这封信还是得劳你写一下。”

燕霜乔冷笑道:“我倒不知该如何写,明公子诗书上是极佳的,不知可否赐教?”

燕霜乔被明飞假扮的“邵继宗”撞伤以后,曾在杏子巷的“邵宅”中与明飞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二人也曾联诗作对,相处甚欢。若非看“邵继宗”乃知书守礼之人,燕霜乔早已告辞而去,正因为被他文采所感,才在“邵府”多住了一段时日,才有后来揽月楼之会、被挟之痛。

明飞心涌愧意,燕霜乔忽咳数声,明飞这才发现,大雪天,她竟还只穿着当日的蓝色薄衫。

燕霜乔终还是写了封信函,寥寥几句,无非证明她尚在裴琰手中,并无他意。她倒也想看看,负心忘义的所谓父亲,可还有一丝舔犊之情。

她不想再多看明飞一眼,明飞却于一个时辰后带着名大夫回到小院。

大夫把脉去后,明飞立于门口,望着她冷冷的面容,道:“你若恨我恨相爷,甚至恨你的父亲,便当留着身子,看我们是否得到报应。你若疼你师妹和你小姨,更当留着身子,以后出去与她们相见。”

燕霜乔一阵咳嗽,双颊涨红,明飞走了进来,她急速后退,他却只是走到大柜前,取出一件掐丝夹袄,她躲避不及,他已将夹袄披于她的肩头。

他还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转身离去。

过了数日,雪又下得大了。

明飞踩着积雪入院,燕霜乔正围炉而坐,静静地看书。

见她穿上了厚厚的夹袄,生起了炭火,他莫名地有些高兴,欲待张口,这才省觉自己这次竟非奉命而来。

燕霜乔手握书卷,转过头来,平静的神情下带着些渴望。他微笑道:“刚有弟兄从长风山庄回来。”

燕霜乔一喜,请他在炭炉边坐下。明飞见她手中之书竟是当日二人在杏子巷“邵宅”讨论诗词时的《叶间集》,也不待她相问,便道:“相爷在武林大会时受了伤,江姑娘现在还在长风山庄服侍相爷。”

燕霜乔眉头微皱,轻声道:“她不懂事,怎么能服侍人?”

“这你不用担心,江姑娘似是厨艺高超,相爷只吃她做的饭菜,只要她一人服侍。”

燕霜乔放下心,见明飞静静地望着自己,偏过头去,道:“这次又要我写什么?”

“啊,不是”,明飞有些尴尬,半天才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病好没有。”

他又加上一句:“你的事情,相爷是交给我负责的,你若病倒,我没法交差。”

燕霜乔不接话,默默起身,出了屋子。明飞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留下,便呆呆地坐在炭炉边。过得小半个时辰,燕霜乔却又进来,轻声道:“明公子既来了,又是饭时,便吃过中饭再走吧。”

明飞吃完,忽然说了一句:“难怪相爷只吃江姑娘做的饭菜,原来是燕小姐教的。”

燕霜乔抿嘴微笑:“你错了,厨艺我不及小慈。”

大雪下了数日,明飞也日日过来,燕霜乔为从他口中得到江慈的消息,便对他随和了许多。

明飞自是安慰自己,只不过来看她有没有病愈,只不过来稳住她、以为相爷他日之用。只是为何来了之后,良久不愿离去,看她画画、看她刺绣,直至蹭到她做的饭菜才不得不离开,他也想不明白,或者不愿去想明白。

就象飞蛾,看见了光明的烛火,纵是知会烈焰灼身,却仍扑了上去。

这日,燕霜乔却未等到明飞。

再过了几日,他还是没有来。

前几日凭女子的敏感而感觉到的某些温柔,难道又是一场戏?

她不禁笑了起来。母亲,世人常看不起唱戏的女子,道她们是“戏子无义”,却不知这世上,昂藏七尺的男子才是最无情无义的戏子。易寒如此,裴琰如此,这明飞也是如此。

满口的忠孝家国,便是他们永远褪不下来的面具。

她这么想着,这么笑着,笑得落下泪来,却不知,明飞在院门外、在大雪中徘徊了数日。

融雪天更是彻骨的寒冷,燕霜乔的病愈发重了。

烧得有些迷糊的夜间,有人替她轻敷额头,喂她喝药。她的嘴唇好象有烈焰在燃烧,他也似是知道,用丝巾蘸了水不停涂上她的嘴唇。

但是白天,他却始终不曾出现。

她心思细腻,自是察觉到了不对,这一夜,终于在他喂她喝药时攥住了他的左手。

这是二人第一次肌肤相触,她这一生,从未握过男子的手,而他这一生,也从未体会过这种柔软。

时间仿佛停顿了许久,他终还是说了出来:“江姑娘好象已不在长风山庄,不知被送去了哪里。”

她一急,往后便倒,他右臂一揽,将她抱入怀中。

她无力地望着他:“明飞,求你。”她直呼了他的名字,也任由他将她抱在怀中。

他当然明白,她握住自己的手、这般恳求自己意味着什么,最艰难的抉择终于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夜,他抱着昏昏沉沉的她,望着窗外积雪反射出的幽幽光芒,纹丝不动。

都道南方富庶繁华,他却总是割舍不下那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带着牛马腥气的风,还有在风中起伏的草原。

阿母死后,他便被唯一的亲人堂叔接到了阿什城,送进了暗堂。几年的残酷训练,他学了许多,甚至连华朝的诗书他也学得极好,但他却没学过,如何拒绝怀中这一份温柔。

人前他是长风卫,要忠心耿耿地替裴琰效命,又要打探华朝的一举一动,还得尽力不露出丝毫破绽。只有这段时日,在她的面前,他才可以放松下来,不用伪装,不用刺探,更没有时刻担忧被揭破身份的恐惧。

他想做月戎草原上的阿木尔,但一成暗人,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一日;

他也想做意气豪发的长风卫明飞,但身份若是败露,他将只能在酷刑下死去;

他想一生抱住这份温柔,却要从此亡命他国,忠义难全。

燕霜乔醒来,仍只是一句:“明飞,求你。”

他将她放下,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燕霜乔在不安中等了三日,三日后他来了,仍是静静地看她写字画画,吃着她做的饭菜,只是离去前淡淡道:“你给我一点时间。”

这么淡的一句话,却让燕霜乔止不住泪水。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时间”便是数月,她更没有想到,他不单是放了她,更与她一起逃离。

告别素烟,她与他打马北逃。某夜露宿野外,他抱着她坐在草地上,看着西北角的夜空。群星灿烂,他在她耳边说道:“那边,是我的故乡。”

她曾听他说过是南安府人,自觉讶异,却听他又说道:“我的真名,叫阿木尔,我是月戎人。”

这一夜,她不停地唤着“阿木尔”的名字,直到二人都泪流满面。

终于再度有人唤他“阿木尔”,她也终于相信,这世上并非所有男子,心中都只有忠孝家国。

大雁再度南飞的季节,明飞随刚经历战败之痛的宇文景伦在旷野中慢步走着。

“明飞。”

“在,王爷。”

宇文景伦却又微笑道:“我应该叫你一声‘阿木尔’。”

明飞一惊,转而知易寒已将自己真实身份告知宇文景伦,从这几日的行军来看,只怕自己将面临比以前更艰难的抉择。

宇文景伦遥望西面,眼中神光熠熠:“阿木尔,我直说了吧。月戎难逃一劫,更不可再保享国祚。你可想你的族人少受屠戮,可想月戎被我收服后百姓仍能安居乐业?”

明飞缓缓跪落在草地之上。

宇文景伦将他挽起,直视他的眼底:“阿木尔,你是聪明人,月戎迟早会被我桓国收服。但我希望,将来替我管理这片土地的人,是你阿木尔。我更希望,你是我宇文景伦异日一统天下的大功臣。”

桓始和元年三月,宣王宇文景伦即帝位,史称桓威帝,立皇后滕氏,赦天下。

五月,威帝诏书至阿什城,封阿木尔为阿什王,辖原月戎国领地。册燕氏为阿什王妃。

阿什王妃这日却闷闷不乐,看着阿什王带着三岁的儿子在她面前嬉戏玩耍,她却落下泪来。

“霜乔。”阿什王轻轻替她将眼泪拭去。儿子达桑扑入她的怀抱:“阿母哭了,羞羞羞!”

“怎么了?”成婚多年,他一如当初的温柔。

她遥望南方,无限怅然,低声道:“今天是小慈的生日。”

他将她和儿子一并揽入怀中。

她眼眶湿润,轻声道:“小慈未满月便被遗弃,师父捡到她时,襁褓中只有一张写着她生辰八字的纸条。师父走的时候放心不下,叮嘱我要好生照顾她,我却------”

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道:“霜乔,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找到小慈。我已派了人潜往华朝寻访那崔公子,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回来的。”

番外、雪舞苍原(一)

桓天景三年十月,霍州。

十月末的霍州,已经下了第一场大雪。夜色深沉,行进的大军踩着积雪发出的声音,不时惊起鸦雀在黑暗中乱飞。

桓军久处北地,夜间行军训练有素,骑兵先行,早到达预定营地,步兵及粮草随后。宇文景伦勒马于道侧,看着大军行进有度,战败之痛悄然淡了几分,对西面的那片土地更多了些热烈的渴望。

霍州驻军大将苻风出身一品堂,乃易寒的旧部下,自是早遵密令,趁夜迎出霍州城。见礼后禀道:“末将已将束辕屯营的驻军秘密迁往金岭城与庭州屯营,这处屯营较大,容纳五万人不成问题。”

滕瑞早有估算,闻言点头道:“那就有劳苻将军带飞狼营和先锋营的三万人去穆家集。”

苻风离去,宇文景伦正待说话,明飞与易寒快步过来。

明飞面上尚有一丝苦楚,但见宇文景伦明亮的眼神扫过来,便强自把这丝苦楚压下,趋近禀道:“禀王爷,确认并拿下了。据其供认,月戎国内尚不知我军前来霍州,数日前大军在安西时,他尚收到命令,命他打探我军动态、随时回报,他本欲等大军到达霍州时再传出密信,所幸我们截得及时。”

宇文景伦一喜,道:“有劳明将军了。”

明飞得他一言封为大将,忙下跪谢恩。先前因为替宇文景伦找出月戎派在桓军中的暗探、并将其秘密擒拿而有的愧疚淡去。惟愿桓军顺利拿下月戎,族人少受屠戮,至于月戎可否躲过一劫,他愈了解宇文景伦和滕瑞,愈觉希望渺茫。

滕瑞心思缜密,道:“明将军,你得迅速传出密信,只道我军是正常的西调,大军尚在安西、朔陵一带,只有少量人马来霍州进行正常换防,并无西侵动态。”

明飞自去传出假信。也许,桓军突袭成功,总比双方进行长久的血战,族人伤亡惨重要好,他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宇文景伦、滕瑞、易寒三人并肩而行,滕瑞低声道:“王爷,时间不多,上京形势复杂,我们若不在七日内拿下疏勒府,占据优势,皇上也无法再替我们遮掩。到时月戎知道我们大军已到,这场战事将更艰难。”

“嗯,左执名义上死于裴琰之手,但以皇兄之精明,当可看出不对,军情一回上京,只怕他会抓住此点大做文章。父皇也是考虑到此点,才给了我一个期限,此次突袭疏勒府许胜不许败。”

滕瑞沉吟道:“就是不知沙罗王可在疏勒府?他若在,月戎的精兵便会来三至四成,咱们得倾尽兵力在疏勒府才行。他若不在,咱们可分开兵力同时攻打疏勒府、昆陆府和燕然道,这样后面的战事会顺利许多。”

易寒道:“但沙罗王的骑兵在东线向来来去如风,行踪无定。沙罗王杀孽深重,怕人行刺,也少在人前露面,可不大好确定他的踪迹啊。”

“若能拿下沙罗王,就等于拿下了半个月戎,可若让他溜走,以他之强悍,会给我们带来极大麻烦。”

宇文景伦虽未去过月戎,却因一直志在天下,对月戎作过详细的了解,忽想起一事,道:“疏勒府逢初一是大集会,月戎人对于每年的第一场雪都视为吉祥的象征,会举行篝火大会欢庆初雪。若是沙罗王带了手下前来疏勒府,篝火大会上当可看出端倪。”

易寒忙道:“要不我和明飞去探一探?明飞最熟悉情况,一探便知。”

宇文景伦眯着眼睛望向星空,默默抚摸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指环。

这是他的母妃留给他最珍贵的纪念物。那个全桓国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那个能跳出天下最动人舞蹈的女子,她攫夺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君王。纵使她因病早逝,君王仍将深沉的爱给予了她的儿子。

即使他刚在与裴琰的战争中败北,即使朝中支持太子的势力一直在竭力诋毁和打压他,但他一纸加急密函,情真意切,隐约提起母妃遗言,仍打动了他的父皇,默许他向西攻打月戎的计划,同时也替他暂时挡住了朝中的风雨。

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再让他的父皇失望,月戎一定要拿下。

否则,他将再也不能重返上京,不能宰试葱艹銎

而裴琰加在他身上的耻辱,他终有一日要十倍相还。

月落萧无瑕偷袭之仇,待他收服月戎之后,也定要慢慢讨还。

先收月戎,再收月落,他宇文景伦的铁骑终有一日要重踏华朝大地!

雪地反射出的幽幽暗光,让易寒将宇文景伦面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十五年前元妃亲携幼子登“一品堂”,易寒受其所托,收宇文景伦为记名弟子,并正式将一族人的希望寄托在这位二皇子身上。

而宇文景伦也未让他失望,桓国二皇子文武双全,深受帝君宠爱,执掌天下兵马大权,便是太子也不敢轻撄其锋。

多年相处,他最了解眼前的这位王爷,见其面上跃跃欲试之色愈来愈浓,忙向滕瑞使了个眼色。

滕瑞微笑道:“王爷可是欲亲自前往疏勒府?”

“依先生所见------”

“看来王爷不单想亲自一探疏勒府兵力,惑敌之招怕是也已想妥当。但王爷是万金之躯,还是不宜以身涉险。”

“滕先生,易先生。”

“在。”

“二位认为,此次桓华之战,我军败北,败因何在?”

自黑水河一路向西,宇文景伦始终没有触及过这个话题,此刻坦然相询,自是已逐渐摆脱败给裴琰的阴影。滕瑞心中欣喜,道:“从表因来看,月落出兵、后方不稳是导致我们战败的主要原因。”

宇文景伦点头道:“从根本上来分析,两点:首先,对对手了解估计不足,探子不得力,未查到裴琰竟与萧无瑕联手;其次,对民心力量估计不足,二位皇叔所作所为大失民心,让我们后方不稳,频受暗袭,粮草无法得到保证,不得不退。”

滕瑞微微躬身:“王爷说得透彻。”

“所以,月戎一战,我绝不能再蹈覆辙。疏勒府一行,一为探明军情,二为了解当地民情,本王非去不可。”

见易寒还待再劝,宇文景伦微笑道:“易先生,当年您护着父皇跃马蒲草涧,摆脱叶护王上万人马的追击,可曾怕过?”

易寒仰头一笑,豪情顿生:“易寒剑下岂惧区区月戎人?此去定当护得王爷周全。”

月戎并不知桓军大军前来且意图攻打月戎,宇文景伦武功高强,再加上有易寒相护,即使万一泄露身份,只要不是千军万马,退回想来无碍。滕瑞自战败后,深感桓人游牧剽悍之风未除,也有了让宇文景伦历练一下的心思,便不再劝,只道:“王爷此去,得乔装打扮一番,再带上明飞。商旅之物我自会备齐,其余飞狼卫我让他们分批扮成商旅出发。”

“那霍州这边,就全交给先生了。”

“王爷放心,我会做好安排,只待王爷归来,便可立即发兵。”滕瑞擡头看了看,道:“王爷可先休息几个时辰,在辰时正出发,篝火大会之前便可赶到疏勒府。”

滕瑞自去准备一切,宇文景伦又在束辕屯营巡视一番,正与易寒交谈间,忽听得军营后方传来一阵喧扰声。

宇文景伦眉头微皱,左军大将慕容光面带笑容快步过来,禀道:“王爷,巡夜兵在雪松岭上发现了雪豹。”

宇文景伦闻言大喜。雪豹皮毛珍贵,骨为奇药,天下闻名。但雪豹喜寒,一直只在桓国、月戎交界之处的阿息山山顶出没,只有在严冬季节食物缺乏之时方下到霍州的雪松岭一带觅食。象这样初雪季节便有雪豹下山,实属难得。而要想猎得一只雪豹,获得它珍贵的皮毛,那将是勇士无比的荣耀。

多年以前,霍州都督曾进贡一件以雪豹皮制成的豹毯,父皇赐给了身体日渐虚弱的母妃,让母妃度过了一个温暖的严冬,只是她终没能挺过第二年的春季,伤心欲绝的父皇便让那件豹毯伴着母妃长眠于皇陵。

若是能再猎雪豹,将豹皮与月戎一起献给父皇,父皇定不会后悔对自己的信任与宠爱。

而若是能在大战之前猎得雪豹,也定能振奋军心、鼓舞士气。

宇文景伦环顾左右,不单飞狼卫,就连易寒都是一副跃跃欲试之情。宇文景伦朗笑一声:“沙罗王当年就因空手搏虎而闻名月戎,咱们大桓的勇士可不能比不过区区月戎国的蛮子!”

飞狼卫们大喜,不到片刻功夫便准备好一切。宇文景伦见滕瑞仍未归来,也等不及与他知会一声,便带着众人上了雪松岭。

雪夜,森林沉睡于无边无际的天幕下,一株株苍翠的云松如利剑指向星空。宿鸟展翅惊飞,伴着偶尔传来的野兽嗥叫,愈显雪岭森然黑沉。

宇文景伦年幼时便随桓皇行狩打猎,飞狼卫也极富经验,在巡夜兵的带领下找到雪豹的粪便与足迹后,锁定了其活动范围。

马刀带着冰雪般凛冽的冷光倏然落下,“噗”声过后,黑羊尚不及哀鸣便倒在雪地之中,殷红的血瞬间沁染了厚重的积雪。

血腥气迅速在夜空中弥漫开来,宇文景伦将手一挥,众人分散隐入陷阱周围的密林中。

林间寂静,满天星斗在松咒若隐若现,宇文景伦屏住呼吸,如同回到了“回雁关”前与裴琰对决的那一刻。

桓族武士所受的耻辱,只有用鲜血和生命来偿还。裴琰,且看你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萧无瑕、崔子明,你们也终有一日,要在我宇文景伦面前俯首称臣。

当那双幽蓝的眼睛伴着腥风悄然逼近,林间所有人收敛了呼吸。

但雪豹并未如预期跌入陷阱,枯枝踏裂的一瞬,它机警地嗥叫一声,四肢腾空,于空中转向,扑出陷阱。

宇文景伦当机立断,第一个扑了出去。

火光大盛,受惊雪豹的嘶嚎声震得积雪簌簌掉落,长达数尺的豹尾将宇文景伦势在必得的一刀扫得微微倾斜,再配合它纵扑之势,宇文景伦不得不在雪地上翻滚数下以避豹爪。

易寒随即扑到,剑尖直取雪豹幽蓝色的眼眸,雪豹痛嚎,血珠自眼眶喷出,染红了易寒的灰袍。宇文景伦也腾身而起,“白鹿刀”斩上雪豹前爪。

雪豹受伤后愈加凶狠,无奈突不破众高手合围之势。待雪豹嘶嚎声渐渐衰竭,易寒劈手夺过一名飞狼卫手中之狼叉,暴喝一声,山间巨响,雪豹也被这声暴喝震得有些呆滞。易寒力贯双臂,狼叉如闪电般挺出,深深没入雪豹咽喉。

雪豹还在猛烈挣扎,宇文景伦手中“白鹿刀”幻出一道眩目的刀芒,自雪豹喉下劈入,血如泉水喷出,裹着牛皮的刀柄停在雪豹腹部,豹爪抽搐几下,再无声息。

举着火把的飞狼卫围过来,宇文景伦外袍上满是鲜血,也不在意,他兴奋地望着全身灰白、布满黑斑的雪豹,略喘粗气,笑道:“也不知那沙罗王与这雪豹相比,哪个更厉害些?”

飞狼卫们哄然大笑,数人擡起雪豹,拥着宇文景伦下了雪松岭。

待众人下得雪松岭,已是日旦时分。束辕屯营外只见稀少的巡夜士兵,所着也皆是霍州寻常军士服饰,自屯营外望去,浑然看不出桓军主力已悄悄抵达此处。

宇文景伦对易寒笑道:“滕先生行事,果然叫人放心。”

易寒未及答话,滕瑞手拢玄黑色羽氅,自辕门内出来。

宇文景伦看着飞狼卫将雪豹擡入屯营,向滕瑞笑道:“滕先生,雪豹得获,乃是祥兆,咱们这次定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滕瑞只是微微点头,待众人远去,他神情严肃,向易寒道:“易将军,麻烦您去与明飞商量一下行程。”

易寒见状,便知他有要紧话与宇文景伦说,自入屯营。宇文景伦犹自笑道:“还记得十岁时与父皇去狩猎,父皇亲自猎了一头猛虎,那可是------”

滕瑞打断了他的话:“王爷。”

宇文景伦这才看到他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忙道:“先生有话请说。”

滕瑞双手交握,直视着宇文景伦,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王爷,滕某不才,得王爷呼一声‘先生’,却未能尽到师职,滕某十分惭愧,今日便请辞而去,还请王爷另聘高明。”

宇文景伦大惊,只听滕瑞又道:“滕某犹记得当日与王爷在上京的约定,要辅佐王爷成为一代明君,统一天下,造福万民。但桓华一战,滕瑞未能帮助王爷取胜,更重要的是,王爷待滕某如师,滕某却未能尽到师傅之职。眼见王爷逞血气之勇,只愿为莽将,不愿为明君,瑞痛心疾首,自愧失职,还请王爷放我离去,当日之约定便莫再提。”

宇文景伦这才知滕瑞竟是为自己上山狩豹而不满,忙笑道:“景伦一时手痒,也为大战前图个吉利,先生切莫------”

滕瑞冷冷道:“敢问王爷,您的志向是什么?”

“一统天下,四海归心,万民臣服。”宇文景伦面容一肃,答道。

“再敢问王爷,明君与猛将,区别何在?”

宇文景伦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滕瑞声音低沉而有力:“王爷,您若只愿为宣王,为桓军将士心中的战神,您今日狩猎雪豹,滕瑞不会多说一个不字。可您的志向是成为一代明君。作为人君,驾驭的应该是天下的英雄豪杰,而不是手中的宝刀;要驯服的应该是沙罗王、是裴琰、是萧无瑕,而不是区区一只雪豹。”

宇文景伦如闻当头棒喝,面上涌起惭愧之色。

滕瑞语气十分严肃:“裴琰收服崔亮,如虎添翼,说服萧无瑕,平添数万精兵;反观我方,二位皇叔不听号令,造下无数杀孽,失却华朝百姓民心。这一增一减,致有我军战败。王爷不吸取教训,徒逞血气之勇,在出发探营之前不谨慎行事,反而如此张扬,若是走漏风声,让沙罗王有了准备,何谈突袭成功,何谈顺利拿下月戎?异日又拿什么来与裴琰一战?!猛将只需遵从号令、勇猛杀敌,人君却需纵观全局、谨慎行事、深谋远虑。王爷若不能弃匹夫之勇,明人君之责,滕瑞不如趁早离去。”

宇文景伦面上羞惭,猛然长揖:“是景伦错了,多谢先生指点。景伦年轻识浅,还请先生严责,景伦定当言行计从。”

滕瑞见他深揖不起,轻轻将他挽起,语重心长道:“王爷,眼下咱们已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王爷又要深入险境,更需谨慎行事啊。”

“是,景伦记下了。先生放心,此去疏勒府,景伦定会谨记先生所嘱,以大局为重。”

滕瑞本意就是收他野性,见他已幡然醒悟,便不再多说,二人相视一笑,微弱的晨曦中,君臣二人相知之情再浓了几分。

二人并肩向屯营内走去,宇文景伦侧头间见滕瑞气度高华、面容清癯,转瞬想起自己深入敌境后,重兵将托于滕瑞一人之手,心中一动,停步道:“滕先生。”

滕瑞微笑道:“王爷。”

宇文景伦踌躇了一下,终开口道:“尝闻先生有一爱女,未知芳龄几何,可曾许了人家?”

滕瑞想起远在上京的爱女滕绮,不自禁地微笑:“绮儿今年刚满十九,她被我宠坏,多识了几个字,颇有些性子,我也不敢轻易替她许下亲事,尚未婚配。”

宇文景伦下定决心,取下左手食指上的玉指环,双手奉于滕瑞面前。滕瑞渐明他意,大出所料,道:“王爷,这------”

宇文景伦神情恭敬,语气诚挚:“景伦不才,愿对先生执人婿之礼,愿求滕小姐为景伦正妃,伏请先生应允。”

滕瑞却有些犹豫,半晌方道:“王爷英才,滕瑞自是求之不得。但小女德薄貌寝,又颇有些性子,以前她就说过,替她择婿,需得问过她的意思。而且王爷择妃,求异族之女,只怕皇上那里-------”

宇文景伦以前就听滕瑞叙述过这滕小姐之事,虽是小事数桩,却也觉她颇具贤慧才德,堪为己配。此时闻言,更对这滕小姐有了几分好奇之心,遂微笑道:“景伦诚心求滕小姐为妻,先请得先生应允,异日回到上京,自当亲自向小姐求婚,小姐若不应允,景伦也不会强求。至于父皇那里,我自会相禀,景伦志在天下各族归心,选妻更当不计出身,选立贤德,以为天下表率。”

滕瑞心中欣慰,接过玉指环,笑道:“好!王爷厚爱,我就先替小女应下这门亲事。”

(未完待续)

番外、雪舞苍原(二)

月戎族为游牧民族,性喜逐水草而居,后虽逐渐定居,却不象华朝和桓国多建瓦屋高楼,仍以毡篷和土屋为主。即使是其东部第一大府-------疏勒府,仍多是毡帐和土屋,城墙也仅是一人高的矮土墙,唯有城墙外的壕沟挖得较宽较深,四方城门搭起木桥,以供人马出入。

月戎人视每年的第一场雪为吉祥的象征,每逢初雪,会在圣洁的云檀树下举行盛大的篝火大会,尽情歌舞,以祈祷阿息山的雪神保佑月戎来年水木茂盛,人丁兴旺,牲畜平安。

月戎曾与桓国在十五年前有过一场战役,其时桓军领兵的是毅平王,而率领月戎骑兵的便是沙罗王。

沙罗王乃月戎可汗的阿弟,纵横月戎草原二十余载,性情狡诈如狐,凶狠如狼,率领两万骑兵在月戎草原上来去如风,所向无敌。

毅平王与沙罗王当年一战,杀得血流成河,最终毅平王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将沙罗王逼至疏勒府、昆陆府和燕然道一带。月戎可汗不得不紧急上表,向桓国称臣纳贡,桓军也伤亡惨重,桓皇顺势宣布息战,两国此后再无交战。

多年未有战事,桓国与月戎民间商贸来往不断,疏勒府位于两国边境,自然成为两国商人集中进行货物交易的场所。

桓人习俗,男子过了二十五岁方才蓄须,宇文景伦此番稍作装扮,贴上胡须,戴上毡帽,与易寒、明飞和十余名飞狼卫装扮成桓国贩卖铜器的商人,于黄昏时分赶到了疏勒府。

此时疏勒府百姓倾城出动,众人随着人流而行,到了疏勒府西门外的草甸子。高耸入云的云檀树下,篝火映红了半边夜空。

月戎是擅长唱歌的民族,且民风开朗外向、自由奔放。此时月牙琴欢快而奏,青年男女们皆着盛装,于云檀树下对面而歌。年轻姑娘们以歌声提问,小伙子昂亮而答。姑娘多问一些关于爱情与富贵、家族与敬老爱幼之类的问题,若是小伙子以歌对答又快又好,姑娘心中满意,便会向他抛出云檀树种。二人悄悄离开人群,增进了解,订下亲事,来年开春种下云檀树种,便可举行婚礼,正式成亲。

由于疏勒府靠近桓国,且多有华桓两国商人来往,故居民多会说中原话,但男女对歌,用的却是月戎话。宇文景伦学过一段时间的月戎语,听得倒也不费力,他负手立于摊档旁,看着热烈奔放、盛装而歌的月戎族青年男女,颇觉有趣。

明飞则用心观察四周情况,不时与来看铜器的人交谈,借机刺探,过得一阵,在宇文景伦耳边轻声禀道:“疏勒府城中倒是来了一批骑兵,但不能确定沙罗王是否到了此处。”

宇文景伦望着云檀树下载歌载舞的人群,装作欣赏的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想法子问一下城中的粮食情况,沙罗王若到,粮草必是消耗极大的。”

明飞微笑着转过头去,继续与来购买铜器的人欢笑交谈。易寒手拢袖中,微眯着眼,貌似闲适,全身神经却紧绷着,随时准备护着宇文景伦脱离险境。

此时弦月挂在云檀树梢,覆着积雪的草甸子上,篝火渐多,歌舞喧闹,人群拥挤。华桓两国来的商人趁机摆好摊档,推销货物,气氛十分热烈。

宇文景伦自入侵华朝至战败后退回黑水河以北,再向西兵发月戎,一直是军马匆戎、忙于战事。这一刻,站在这片将要征服的土地上,望着眼前百姓安居乐业、欢声笑语的景象,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他负在身后的双手,也随着欢快极有韵律的月牙琴声,十指微微敲击。

笑闹声由远而近,一群年轻人拥着一名紫衣少女自云檀树方向过来。紫衣少女雪肤明眸,着传统的月戎服饰,在小伙子的簇拥下欢快走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在经过宇文景伦一行所摆下的摊档前,紫衣少女忽然停下了脚步,围拥着她的人便都站在了摊档前。

紫衣少女眼波流转,忽然执起摊档上的一个青铜贮币盆。她和着音乐的节奏,在铜盆底部欢快敲着,唱道:

“雪神她有智慧的双眼

她给我们带来光明和希望

雪神让我来问问

聪明的小伙子们

你们将用什么

来将它盛满?”

她歌声婉转明媚,唱完犹在铜盆底部有节奏地敲着,众人知她在考选伴侣,便皆望向那五六个年轻小伙。

年轻小伙们互相对望,一人便抢着唱道:

“雪神她有广阔的胸襟

她给我们带来无尽的财富

美丽的姑娘啊

我将用世上最珍贵的珠宝

来将它盛满

放在你的帐篷前。”

紫衣少女抿嘴摇头,众小伙便都陷入沉思之中。

宇文景伦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双手也慢慢环抱在胸前。

此时围在摊档前的人越来越多,众人七嘴八舌替小伙子们出着主意,有的小伙子答是牛羊土地,有的小伙子答是美丽的鲜花,有的小伙子则答是一辈子不变的爱情,但紫衣少女皆含笑摇头。

乐曲渐盛,篝火愈艳,易寒望着眼前的景象,二十多年前双水桥的灯会依稀闪现。他再看看身边的明飞,明飞似是也想起了什么,神情十分温柔。易寒心中一暖,女儿终可托付良人,自己终能为双水桥头那温婉若水的女子做些什么,终对得起最初的那份心动,这一生再无遗憾。

眼见只剩下最后一名俊秀的小伙子未曾对答,紫衣少女面上隐有失望之色。

宇文景伦心中想到了一个答案,但他自不能以歌对答,见那名小伙子还在沉思之中,他暗中弹出一粒石子,小伙子擡头向这边看来。宇文景伦趁别人不注意,轻轻地晃了晃双手。

小伙子双眸一亮,笑了笑,将双手举于面前,和着音乐的节奏用力拍了几下。

待众人目光都望向他,他清亮热烈的歌声响起:

“雪神她有慈悲的心怀

她护佑我们幸福平安

她教导我们要勤劳和善良

美丽的姑娘啊

我将用我的双手和劳动

用汗水将它盛满

为你带来一生的幸福!”

紫衣少女笑容渐转灿烂,她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云檀树种,掷向俊秀小伙。围观之人纷纷鼓掌喝彩。

喧闹中,俊秀小伙向宇文景伦轻轻点头致谢,牵上紫衣少女的手,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向篝火走去。

宇文景伦早听说过月戎民风开放,青年男女并不受礼法拘束,情爱一事热烈奔放,但也未料到他们一曲定终身,便在众人面前坦然携手。他看着那一对走向篝火的恋人,嘴角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这时,旁边有人笑道:“还是咱们默都护的儿子有出息,能答得这么好!”

宇文景伦心中一凛,这才知这俊秀小伙乃疏勒府都护默尚的儿子。他正思忖要如何利用这位默公子来刺探军情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声。

云檀树前的空地上,数十人抱着柴枝搭起高架,再淋上烈酒,一名老者唱出《雪神祭歌》,将火把掷向高架。

火焰喷上半空,人们纷纷向这巨大的篝火围拢。宇文景伦一行也被人群拥着推到了篝火前。

月牙琴弦“嚓嚓”而拨,腰鼓“咚咚”而响。月光下,数人领舞,上万人围着篝火,踏歌而舞。不多时,众人同时发出“阿啧啧、阿啧啧”的声音,拉步扶肩,排成圆圈,围着火堆,穿梭往来,火焰一样激情的舞姿让所有人融入到这欢乐之中。

宇文景伦不便引人注目地挤出人群,加上歌曲欢快、旋律动人、气氛热烈,他也不自禁地随着人群双足踏动。易寒及飞狼卫忙都装作踏舞的样子,不着痕迹地簇拥在他身边。

人群舞动间,默公子与紫衣少女舞至宇文景伦面前。默公子向宇文景伦微微一笑,贴在紫衣少女耳边说了句话。紫衣少女明眸微闪,目光在宇文景伦身上停留了一会,又与默公子笑着舞了开去。

当气氛热烈至顶点,云檀树方向的人群忽然潮水般向两边分开来,音乐也有短暂的停顿。

宇文景伦踏舞间正侧头与易寒说话,感觉到有些异样,便转过头来。

很多年以后,上京巍巍皇宫中的桓威帝,仍清楚地记得他回过头去的这一瞬。

开始,他以为那是一团跳跃着的火焰,待欢快热烈的月牙琴再度响起,他这才看清那是一位红衣少女,从云檀树下踏雪随风,向篝火边舞来。

这是一个有着浓密乌发的少女,她穿着月戎传统的红色圆襟竖领窄袖短上衣,纤腰用豹皮制成的围腰束住,层层叠叠的红色百褶长裙随着麂皮靴一扬一落。

她的乌发并无珠饰,随着舞姿在风中飞扬。火光照映下,她的身形象雪花般轻盈,似火焰般热烈。

她的五官浓丽得如同春天的云檀花,令篝火都失了光芒,让在场所有盛装的少女都失了颜色。

她的舞姿矫健轻盈,眼波顾盼流动,如同一头小鹿焕发着最原始的生命气息。伴随着她恣意而热烈的舞步,还传来了清脆悦耳的丁丁声,原来她右足上还系着一串银铃,正随着她的舞步而发出阵阵轻快的敲击声。

她似有着魔力,舞到哪里,哪里便爆发出如雷的欢呼,人们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舞动,年轻人的目光更是追逐着这红色的火焰,片刻不愿移开。

这如同火一样的精灵,明媚绮丽、自由不羁。她朝着星月、朝着阿息山的雪神,跳跃着、舞动着,充满柔情也充满力量,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舞动间,红衣少女已站在了篝火前。她高高举起双手,音乐声戛然而止。

这时,先前那紫衣少女牵着默公子的手奔向红衣少女。二人嘀咕了几句,紫衣少女笑着从一边的族人手中接过月牙琴,又将一个腰鼓递给了默公子。

红衣少女灿然而笑,所有人呼吸有一瞬的停顿,她已“啪啪啪”三下,拍响双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待她拍击声一停,默公子大力快速敲响腰鼓。

“嚓嚓嚓!”紧接着腰鼓声,紫衣少女拨响月牙琴弦。

伴随着琴鼓声,红衣少女双臂张开,足尖点地,红裙快速旋转,待琴声停住,她也急速止住了旋转的身形。她明亮的目光望向人群,忽然启喉,曼妙而歌:

“阿息山有多高?

雪神她住在哪里?

雪莲花盛开在何处?

聪明的勇士啊

谁能告诉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待她歌声稍停,默公子又快速敲响腰鼓。

“嚓嚓嚓!”紫衣少女笑着再度拨响琴弦。

红衣少女围着篝火旋舞一圈,当她经过宇文景伦的面前时,他的目光似也被这团烈焰灼了一下,微微眯起。

红衣少女舞回原处,再度放歌:

“花子海有多深?

海神他住在哪里?

金鳞龙游翔在何处?

智慧的勇士啊

谁能告诉我?”

歌声渐散,篝火前,红衣少女双颊彤红,她额头沁出微微细汗,胸脯在火光下一起一伏。上万人目光都凝在她的身上,茫茫苍原,仅听见火焰跳跃时发出的“噼啪”声。

红衣少女眼神扫过人群,带着几分期盼,几分热切。

人人都知她在以歌择婿,可是她这几个问题问得太过虚无,在场的所有小伙子们都陷入深思之中。许久过去,无一人能出来应答,红衣少女面上渐涌失望之色。

紫衣少女走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同时望了宇文景伦这边一眼。

宇文景伦心呼不妙,正待悄然后退,红衣少女已经快步向他走过来。宇文景伦见所有人望向自己,索性手负身后,从容望着红衣少女。

红衣少女走至宇文景伦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宇文景伦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虽作商人打扮,仍掩不住一股尊贵气派,红衣少女似是满意地一笑,再度歌唱,将先前的问题再唱了出来。

宇文景伦嘴角含笑,待红衣少女唱罢,他装作思索的样子,再过一阵,面上露出失望之色,轻轻摇了摇头。

红衣少女大失所望,再看了宇文景伦一眼,转身走回篝火旁。

紫衣少女迎上来,二人再嘀咕了数句,红衣少女转过身,她刚举起双手,人群一阵骚乱,后方传来马蹄声和隐约的喝斥声。

红衣少女与紫衣少女面色大变,紫衣少女贴到默公子耳边说了句话,与红衣少女转身向云檀树方向奔去,人群纷纷避让,二人如蝴蝶翩飞,不多时消失在云檀树后。

望着二人远去,篝火边的人怅然若失,而马蹄声也越来越盛。大队的战马急速冲来,将人群冲得四散避离。

易寒及飞狼卫顿时紧张起来,众人悄然移动,将宇文景伦护在了中间。

守着摊档的明飞也悄悄过来,在宇文景伦身旁用极轻的声音道:“是沙罗王的骑兵。”

这些骑兵策马直冲至篝火边,为首之人居高临下望着默公子,大声道:“可曾见过一个红衣少女?!”

默公子眉头微皱,阿爸虽是疏勒府的都护,但毕竟只是文官,这些杀人如麻的沙罗王的骑兵,实是得罪不起。

他与那紫衣少女阿丽莎以歌定情,一见倾心。虽不知她与红衣少女的来历,但这些骑兵来势汹汹,肯定会对二人不利。他怎肯透出二人去向,便摇了摇头:“没见过。”

为首军官似是有些不信,骂道:“你瞎了眼不成?!我先前明明见着她往这边来了。”

默公子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话语也有些颤抖:“真、真没见过,不信你问问他们。”

为首军官抽了下马鞭,勒转马头,大声道:“有谁见过一个十分美丽的红衣少女?说出来,重重有赏!”

沙罗王称雄草原,性情凶狠,其手下骑兵如狼似虎,月戎普通民众避之不及。那红衣少女如精灵、似仙女,热情奔放,令人心醉神往。众人怎舍得让这些狼虎之兵知道她的去向,站于前排的上千人同时摇头。

为首军官狠狠地骂了数声,马蹄声再次响起,骏马奔腾如风,一群着黑色羽裘的骑兵瞬间便勒马于篝火前。当先一人面目隐于黑色蒙面布巾后,冷冷道:“找着没有?”

那军官低声禀道:“没有,属下明明看到她往这边来的。”

蒙面人怒哼一声,勒转马头,带着手下疾驰而去。骑兵们也纷纷跟上。

宇文景伦眼神闪烁,向易寒压低声音道:“你和明飞,去跟上他们!”

番外、雪舞苍原(三)

篝火大会经此一扰,有短暂的停歇。但不久,默公子大力拍响手掌,乐曲再起,篝火复旺,草甸子又陷入狂欢之中。

易寒和明飞早已领命暗中跟随那些骑兵而去,宇文景伦则与飞狼卫们收拾好摊档。他再在篝火大会细心观察了一番,待人们尽欢后慢慢散去,一行人夹在拥挤的人群中回了城。

疏勒府西门,把守着大量士兵,从衣着装扮来看,正是沙罗王的骑兵。宇文景伦一行经过盘查入了城,他在城中问了几家店铺,了解了一下酥油、盐巴的价格和货量,便带着飞狼卫住进了事先选好的客栈。

客栈前后几进,均是土屋。甫入客栈,宇文景伦便命飞狼卫将坐骑全牵去后院,待客栈伙计取来草料喂马之时,借口草料太差,与伙计吵了起来。

掌柜闻讯赶来,忙道现在城中上好的草料都被默都护下令征去,眼下又是下雪天,只有这等草料供应,不停告罪,宇文景伦这才作罢。

经过这番察探,宇文景伦心中有了计较,不多时,易寒与明飞也悄悄回了客栈。

易寒进屋,拍去身上的雪花,轻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雪会很大,对我们既不利又有利。”

明飞取过纸笔,到宇文景伦身边坐下,边画边道:“阿克沁大营,在西北门外草甸子的背风处。一直驻扎着少量骑兵,由都卫桑硕统管。他们去的正是此处,堂主和我趁黑进去查探一番,可以确定,沙罗王就在阿克沁大营!”

“可以肯定?!”

明飞直视宇文景伦,缓缓点头:“我看见了他的赤雪驹!”

“‘赤雪逐风,沙罗威临’,见赤雪如见沙罗王,加上城中酥油、盐巴短缺,粮草急征,定是沙罗王到了此处无疑。”宇文景伦微笑道,又问:“能不能推断他大概带了多少主力在此?”

明飞久谙刺探之术,又知宇文景伦心思极密,便在纸上将察探来的粮草数、战马数、巡骑数一一推演,末了道:“沙罗王精锐骑兵两万,此番应该到了六成。”

宇文景伦极为满意,再想起篝火大会之事,问道:“可曾探知,沙罗王的手下为何要追捕那名少女?”

明飞将写了字的纸递到烛火上烧掉,轻声道:“末将轻功一般,是堂主摸到内营探听到的。说是沙罗王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那名少女抓回来。抓捕不力,沙罗王还处决了几个人。现在阿克沁大营的骑兵,分批出来抓捕她。”

宇文景伦思忖片刻,道:“传令出去,命其余几批飞狼卫,在城中散布消息,让沙罗王的人以为那少女还在城中。”

“是。”易寒过来道:“以沙罗王的严命来看,只要他得知那少女还在城中,定会在此按兵不动,有利咱们行动。”

明飞自去传命,宇文景伦却又带着易寒出了客栈。

此时雪虽下得大了,但从篝火大会返来的人们似乎并未尽兴,特别是从草原四面八方赶来的粗豪大汉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找上一间酒寮,喝上几口烧刀子酒,酒到浓时,再吼上几嗓子。间或有各国商人推销货物,也偶有人口角生事、打架斗殴,疏勒府城中热闹非凡。

宇文景伦一路走来,看着城中景象,再想起先前篝火大会,若有所思,不发一言。易寒素来性子淡,也不出声,只是默默随他走着。

数人迎面而来,当先一人眼睛一亮,拦在了宇文景伦的面前,拱手见礼,用中原话笑道:“正说要找兄台一叙,可巧。在下疏勒府默怀义,多谢兄台一石之恩。”

宇文景伦见正是篝火大会上那位默公子,心中一动,忙也拱手还礼道:“在下元静,桓上京人氏,默公子不必客气。”

默怀义笑容极为温秀,道:“我先前见元兄衣着,便知元兄定是上京世家贵族,果然是元氏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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