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报应三十三(宿业畜生)(1 / 2)
1、竹永通
隋朝并州盂县有座古寺,青瓦朱墙,香火绵延。寺中僧众慈悲为怀,每逢灾年便开仓济贫,在当地颇有善名。
竹永通就住在离寺庙不远的村子里。那年春旱,他家田里颗粒无收,眼看一家人就要挨饿,他想起寺中常行善举,便硬着头皮上门求助。
住持见他衣衫褴褛、面色焦黄,知是灾民,二话不说便允他借走六十石粟米。
“这些粮食且拿去度日,待来年收成好了,记得归还便是。”住持送他至寺门,又添了一句,“寺中存粮也是十方信众所捐,还要接济其他苦难人。”
竹永通连连叩谢,指天发誓:“法师放心,明年一定如数奉还!”
谁料次年风调雨顺,竹永通家粮食满仓,他却动起了别的心思。
“六十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他摸着饱满的粮袋,对妻子道,“寺里和尚心善,说不定早忘了这笔债。”
妻子王氏是个老实人,劝道:“当初若不是寺庙借粮,我们早就饿死了。做人要讲良心,该还的总要还。”
竹永通却不以为然:“和尚们整日念经拜佛,哪记得这么清楚?况且寺中粮多,不缺咱这点。”
就这样,一年拖一年,竹永通始终没去还粮。有时从寺前经过,他也会绕道而行,心中虽有片刻不安,但想到能省下六十石粮食,也就自我宽慰起来。
光阴荏苒,转眼七年过去。
这天,竹永通正在家中算账,忽听门外有人叩门。开门一看,竟是寺中两位僧人。
“竹施主,打扰了。”年长的僧人合十行礼,“七年前您曾从寺中借走六十石粟米,不知可否归还?近来灾民增多,寺中粮仓快要见底了。”
竹永通心里一紧,面上却堆起笑容:“原来是这事。哎呀,您看我这记性,不是早就还了吗?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我当时亲自送去的,交给库房的师父了。”
僧人面面相觑,年轻的那个忍不住道:“施主记错了吧?寺中账册上,分明没有这笔还款记录。”
竹永通心中发虚,嘴上却愈发强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竹永通既然说还了,就是还了!莫不是寺中账目混乱,弄丢了记录?”
老僧见他如此,只得摇头叹息:“施主,因果不空,望您三思。”
竹永通恼羞成怒,索性一甩袖子:“你们不信,我这就去佛前发誓!”
一行人来到寺中佛堂。香烟缭绕中,佛像庄严肃穆,竹永通心中掠过一丝犹豫,但想到六十石粮食,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他跪在佛前,高举右手,朗声道:“佛祖在上,弟子竹永通,若当真未还寺中六十石粟米,甘愿来世为寺中做牛!”
誓毕,他起身对僧人道:“这下总该信了吧?”
老僧目露悲悯,只是摇头,不再多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竹永通渐渐将这事抛在脑后。谁知一年后的一个清晨,他忽感胸口剧痛,倒地不起。弥留之际,他似乎看见一头黄牛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还想细看,却已气绝身亡。
就在竹永通去世的同一天,寺中的母牛生下了一头小黄犊。这小牛健壮可爱,唯独四蹄雪白,有如穿着白袜,颇为奇特。
几个月后,白蹄上的毛发渐渐长出深色纹路,细看竟是字迹。又过月余,字迹越发清晰,寺僧凑近辨认,不由大惊失色——那右前蹄上分明是“竹”字,左前蹄是“永”字,右后蹄是“通”字。
消息不胫而走,乡民纷纷前来观看这头奇牛。每日里,寺门前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就是竹永通啊!”
“当初他在佛前发誓,果真应验了!”
“人呐,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竹家听闻此事,又羞又愧。王氏带着儿子前来查看,那黄犊一见他们,眼中竟流出泪来,用头轻轻蹭着他们的手,悲鸣不已。
王氏见状,心如刀绞,回家后立即凑足百石粟米,带着儿子来到寺中。
“师父,这些粮食,赎我夫君回家。”她跪在老僧面前,泣不成声。
老僧扶起她,叹道:“施主请起。此事原是竹居士自己发的誓,如今应验,也是因果使然。既然家人来赎,寺中岂有不允之理?”
王氏又拿出积蓄,在寺旁另建一屋,专门安置这头黄牛。每日清扫喂食,如同侍奉生病的丈夫。她还请人为寺中塑造佛像、抄写经书,祈求解脱竹永通的罪业。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一天清晨,王氏照例前去喂牛,却发现黄牛安详地躺在地上,已然断气。
乡人听说后,无不唏嘘。老僧在讲经时,以此事告诫信众:“人生在世,诚信为本。竹居士若非背誓欺心,何至于堕入畜牲道?幸得家人虔诚超度,方能早日解脱。”
竹永通的儿子从此事中深受教诲,一生诚实守信,常常接济贫苦,为父亲赎罪。每当有人问起家中往事,他总会坦然相告,最后不忘添上一句:
“人无信不立,誓言不可轻发,发了便不可违背。欺人易,欺天难;骗人易,骗己难。头上三尺有神明,人间万事有因果。”
这故事在并州一带流传很久,提醒着后人:诚信是做人的根本,誓言是必须兑现的承诺。人生在世,可以贫穷,可以卑微,唯独不可丢失了那颗诚实的心。
因为,这世间最重的债是良心债,最还不清的也是良心债。
2、宜城民
隋朝大业八年,宜州城东南的市井巷陌里,住着一户姓皇甫的人家。这一家兄弟四人,除了老二皇甫迁,个个勤勤恳恳,守着祖上传下的染布营生,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却也安稳。
那皇甫迁却与兄弟们不同,终日游手好闲,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今日饮酒,明日赌钱,把老母亲气得时常垂泪。兄弟们劝过多次,他却振振有词:“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哪能像你们这般,活得像个转不停的磨盘?”
这一日,皇甫老太太从木匣中取出三百文钱,准备去市集采购染料。刚将钱放在床上,忽听后院鸡飞狗跳,怕是黄鼠狼又来偷鸡,便急忙转身往后院去了。
恰在此时,皇甫迁从外头醉醺醺地回来,经过母亲房前,见房门虚掩,床上散落着一串串铜钱,四下无人。他心头一动:昨夜赌钱输得精光,今日正愁无处翻本,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蹑手蹑脚溜进房中,将钱尽数揣入怀中,快步离去。
老太太从后院回来,见钱不翼而飞,顿时慌了神,忙唤来全家老小查问。众人皆摇头不知。老太太又急又气,拿起家法竹鞭,让全家上下排着队挨个受罚。一时间,满院哭喊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皇甫迁傍晚归家,见家中气氛凝重,也假意挨了几下打,心中却暗笑家人愚钝。
谁也想不到,不过两年光景,皇甫迁竟一病不起,药石罔效,撒手人寰。
他死后不到三个月,皇甫家养的母猪生下一窝小猪。其中一头格外健壮,通体黑毛油亮,唯独额头有一撮白毛,形状竟似一个人跪拜的模样。
转眼八个月过去,社日将至。按照当地习俗,家家户户要杀猪祭神。这头黑猪长得肥壮,被远村一户办社祭的人家看中,出高价买了去。
当夜,皇甫迁的妻子刘氏做了一个怪梦。梦中,丈夫皇甫迁满身泥污,跪在她面前哭诉:“贤妻救我!我因偷了母亲的钱财,连累全家受罚,如今转世为猪来还债。明日就要被卖到社家,绑在树上宰杀。念在夫妻一场,你快让儿女赎我回来啊!”
刘氏惊醒,浑身冷汗。她只当是自己思夫心切,才会做这等怪梦,便未放在心上。
谁知刚一闭眼,同样的梦境又出现了。这次皇甫迁哭得更加凄惨:“贤妻为何不信我?那买主家住河西,门前有棵老槐树,明日午时就要动刀。你再不救我,我就真要成刀下鬼了!”
刘氏再次惊醒,心慌意乱,正犹豫间,忽听隔壁婆婆房中传来啜泣声。她披衣起身,推门一看,婆婆正坐在床上抹泪。
“娘,您这是怎么了?”
婆婆抬头,泪眼婆娑:“我刚才梦见二郎,说他变成了猪,明日要被杀……”
婆媳二人面面相觑,这才知道做的竟是同一个梦。
此时天已微明,婆媳二人忙叫醒大郎,将梦中情形一说。大郎虽觉不可思议,但见母亲与弟媳神情恳切,便取了钱,按照梦中指示,急匆匆赶往河西村。
果然在村口找到那户门前有老槐树的人家。只见那黑猪已被捆绑在树下,哀嚎不止,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大郎心中震撼,忙与主家商量,加倍付了赎金,将猪带回家中。
自此,皇甫家将这黑猪好生供养,专门为它搭建了干净的圈舍,每日喂以精食。村人听说此事,纷纷前来观看,无不啧啧称奇。
那黑猪在皇甫家又活了两年方才老死。死后,皇甫家将它好好安葬,还请僧人念经超度。
此事传开后,宜州城内的风气为之一变。原本好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都收敛心性,踏踏实实做起了正经营生。父母教育子女时,也常以皇甫迁为例:“莫学那皇甫二郎,一时贪念,害人害己,最终落得个猪狗不如的下场。”
皇甫家的子孙更是以此为戒,世代相传着“做人要本分,莫贪不义之财”的家训。
人活一世,诚信为本。举头三尺有神明,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皇甫迁因一时贪念,不仅让自己死后不得安宁,更连累家人蒙冤受屈。幸得家人不离不弃,终得救赎。这世间万事,都逃不过一个因果循环;人生得失,终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3、韦庆植
唐贞观年间,魏王府长史韦庆植府上,曾有一桩难以言说的痛事——他们聪慧美丽的女儿,年仅十余岁便不幸早亡。时光流逝已两年,府中却仍似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哀纱,尤其是韦夫人,每每思及爱女,便心痛如绞,泪湿衣襟。
这年,为了一场即将到来的重要宴会,韦府上下早早开始筹备。韦庆植极为重视此次聚会,特意吩咐厨房要备齐珍馐美馔。管家不敢怠慢,亲自采买回一批肥羊,圈在后院,只等宴席当日宰杀烹制。
是夜,万籁俱寂。韦夫人辗转反侧,朦胧睡去后,竟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亡女。女儿面容清晰,一如生前,身上穿着她最常穿的青绸裙、白布衫,发髻上那对玲珑玉钗,正是她生前心爱之物。只是女儿此刻泪眼婆娑,神情凄楚,全无往日欢颜。
“娘亲……”女儿未语泪先流,声音哽咽,“女儿今日特来求救!”
韦夫人梦中心如刀割,急欲伸手拥抱,却扑了个空。只听女儿泣道:“只因孩儿在世时,有时看中钗环衣物,未曾禀明父母,便私自取用家中财物,犯了偷盗之过。有此业报,女儿死后……死后便堕入畜牲道,转生为羊,来偿还不义之债。明日府中宴客,那头待宰的青羊,脖颈至头是白色的,头侧还有两道白纹,恰似女儿所戴玉钗的形状,那便是孩儿啊!求娘亲念在母女情分上,垂怜救命,万勿杀它!”
韦夫人闻言,如遭雷击,猛地从梦中惊醒,枕畔已被泪水浸湿一片。窗外天色未明,她心口却怦怦直跳,女儿的哀告言犹在耳。她再无睡意,挨到东方既白,便匆匆披衣起身,也顾不得梳洗,径直走向后院羊圈。
晨光熹微中,羊群挤作一团。韦夫人屏息细看,目光倏地定住——果然有一头青毛羊,脖颈与前胸一片雪白,再看头顶,两侧赫然生着两道对称的白斑,形态位置,竟真与女儿那对玉钗相差无几!
刹那间,梦中女儿凄楚的面容与眼前温顺的青羊重叠在一起。韦夫人只觉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扶住木栏才勉强稳住身形,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这羊……这羊不许杀!”她强忍悲痛,对闻讯赶来的管家和仆役下令,“好生看管,等老爷回来,我自会与他说明。”
众人见夫人神情悲戚,语气坚决,虽不明所以,也只得遵命。
日上三竿,韦庆植回府,见宾客将至,便往厨房催促宴席之事。厨子连忙回禀:“老爷,夫人一早来过,特意吩咐,圈中那头青羊白头的,绝不能杀。”
韦庆植一听,眉头紧锁。他素来不信鬼神怪诞之说,加之今日宴请的皆是贵客,菜单早已定好,岂能因妇人一个无稽的梦话而临时更改,失了体面?他心中不悦,沉声道:“休要听妇人之言!宴会之事要紧,速速将那羊宰杀备菜,不得有误!”
主人之命难违,宰夫只得唯唯称是,走向羊圈。那青羊仿佛感知到大限将至,发出阵阵悲鸣,四蹄抵地,不肯前行,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仆役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拖至宰杀之处,绳索套上脖颈,悬吊于梁上。
正在此时,先到的几位宾客信步走入庭院,欲寻韦庆植寒暄。他们行经厨房附近,不经意间向内一瞥,这一看,直吓得魂飞魄散!
哪有什么青羊悬梁?那绳子上吊着的,分明是一位妙龄女子!那女子身着青裙白衫,容貌秀丽,却面色惨白,正用哀恳的目光望着他们,凄声呼道:“我乃韦长史之女,乞求诸位贵客救我性命!”
宾客们惊得连连后退,冷汗涔涔。几人定了定神,再揉眼看去,梁上悬挂的仍是那头挣扎的青羊,然而方才那女子的影像与求救声却真实得不容置疑。他们互相对视,皆知事有蹊跷,绝非幻觉。
“住手!快住手!”一位年长的宾客急忙高声喝止已举起屠刀的宰夫,“此羊杀不得!速去禀报韦长史!”
宰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喝止惊住,刀僵在半空。韦庆植闻讯赶来,见宾客们群情激动,纷纷将所见异状相告,力劝他刀下留羊。他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描述,尤其是女儿那“青裙白衫、头戴玉钗”的形貌,与自己记忆中一般无二,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他奔至那犹在微微抽搐的青羊面前,仔细端详它头上的白斑,形状位置,果然酷似一对玉钗。联想到妻子早间的异常,他心中巨震,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原来妻子梦中所述,竟是真的!
巨大的悔恨与悲痛瞬间攫住了他。他亲手下令,险些断绝了女儿本就艰难的再生之机!
“放下来!快把它放下来!”韦庆植声音发颤,急忙命令。
仆役手忙脚乱地将青羊解下。那青羊四蹄落地,瑟瑟发抖,偎依到闻讯赶来、哭得几乎晕厥的韦夫人脚边,发出细微的哀鸣。
韦庆植当即下令,府中自此禁食羊肉。那头青羊被小心地移入单独的洁净圈舍,精心喂养,直至其终老。而原定的盛宴,也在一片唏嘘与对因果的敬畏中,悄然更换了菜单。
经此一事,韦庆植性情大变,不再一味执着于世务俗礼,开始广积善缘,诵经祈福,只愿能减轻女儿罪业,助她早得超脱。韦府上下,乃至知晓此事的亲友宾客,无不引以为戒,深感举头三尺有神明,暗室亏心,果报丝毫不爽。
一念贪私,损及至亲,终招业债缠身;一时固执,罔顾警示,几成千古之恨。唯有心存敬畏,宽厚仁爱,珍惜当下缘分,方能无愧于心,坦荡于世。
4、赵太
长安城的元旦,总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积雪未融的街巷里,早已飘起炊烟。按照长安旧俗,每年正月初一过后,邻里亲朋便要轮流设宴,美其名曰“传坐”。这日聚在东家,明日饮在西舍,酒香能从元日一直飘到元宵。
东市的笔生赵太,这日早早便起了床。
他在东市开了间笔铺,手艺是祖传的,做的毛笔劲健圆润,很得文人墨客青睐。只是妻子早逝,只留下个女儿相伴。两年前,女儿染了急病,才十三四岁便撒手人寰,自此赵太便一人守着这铺子,日子过得冷冷清清。
今年轮到他做东设宴,他不敢怠慢,天未亮就吩咐伙计备好食材,又将庭院洒扫得一尘不染。
“主家,灶房已经收拾妥当了。”伙计指着院角那间小屋道。
赵太点点头,目光掠过那石堆时,心头莫名一紧。这碓原是舂米用的,女儿在世时,常爱坐在旁边看他制笔。自她走后,这碓便很少用了。
日头渐高,离宴席尚有些时辰。赵太正在厨下查看菜品,忽听前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赵公!赵公!”一个客人模样的人跌跌撞撞跑来,面色惨白如纸,手指着碓房方向,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
赵太忙扶住他:“李兄这是怎么了?”
那客人喘了好几口气,才颤声道:“方才我到的早了,不见人影,信步走到那碓房前,却见、却见……”
“见到什么?”
“见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青布衫,戴着白帽子,脖子被麻绳紧紧拴着,绑在碓柱上!”客人越说越激动,“她哭着对我说,她是主人的女儿,只因生前偷了父母的钱想买脂粉,还没用就病死了。如今要偿这债,化了形来还父母命……”
赵太如遭雷击,呆立原地。
客人继续道:“她说那钱还在厨房西北角的墙壁里。我正要细问,她、她忽然就变成了一头青羊,只有头是白的!”
赵太踉跄着奔向灶房。果然,石碓旁拴着一头青羊,通体青黑,唯独头颅雪白。那羊见他来了,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前蹄跪地,发出阵阵悲鸣。
这眼神,这姿态,分明就是他早夭的爱女!
赵太颤抖着手抚摸羊头,想起女儿临终前,确曾提过想买一盒胡商带来的胭脂。那时他只当是小女儿家随口一提,谁知她竟真的动了心思,还偷偷取了钱。
他跌跌撞撞冲进厨房,按照客人所说,在西北墙角摸索。果然,有几块砖头松动,取下一看,里面藏着用布包好的一串铜钱。那布包上绣着的小花,正是女儿生前最爱的纹样。
赵太捧着这包钱,老泪纵横。原来女儿死后不得安宁,竟是为此。
“爹对不起你啊……”他跪在青羊面前,泣不成声。
当日宴席自是取消了。赵太将那包钱供在女儿灵位前,又请来僧人诵经超度。至于那头青羊,他思虑再三,终究不忍它再受尘世之苦,亲自送到了城南的寺院中。
寺中老僧听了缘由,双手合十:“一念之差,三世因果。她能托形示现,是机缘,也是警示。”
赵太自此皈依佛门,终身不沾荤腥。他的笔铺依旧开着,只是赚来的钱,大多布施给了穷苦人家。有人见他周济那些买不起笔墨的寒门学子,问他何必如此。
他总是望着城南的方向,轻声道:“人这一生,最还不清的债,是良心上的债。”
长安城的传坐风俗依旧年年延续,只是东市赵太家的故事,渐渐在街巷间流传开来。每每有父母教育子女,总会提起:“莫要学赵家女儿,为了一盒胭脂,误了自己。”
而那寺中的青羊,据说活了很久。每逢初一十五,赵太必去探望,直到某一日,青羊无疾而终。寺僧说,它死时神态安详,宛如解脱。
人世间的是非恩怨,或许都如这青羊白头的传说,看似离奇,却藏着最朴素的道理:不属于自己的,一分一厘也不该取;该珍惜的缘分,一刻一时也不能负。
这世间最重的,不是金银,是良心;最难得的,不是富贵,是心安。
5、李信
大唐显庆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并州文水县太平里的一处院落里,李信正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马鞍。他是隆政府的一名卫士,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朔州赴审。窗外,北风卷着雪沫,敲打得窗纸噗噗作响。
“这天气……”妻子王氏忧心忡忡地整理行装,“非要这个时候上路吗?”
李信叹了口气:“公务在身,耽误不得。”
他特意选了家中最健壮的那匹赤红色母马,它刚产下一匹小马驹不久,正是体力充沛的时候。想到要带着尚在哺乳的母马远行,李信心中也有几分不忍,但朔州路远,非良驹不能胜任。
次日天未亮,李信便踏上了征程。母马果然不负所望,在没膝的积雪中稳步前行,身后跟着蹒跚学步的小马驹。起初一切顺利,李信还暗自庆幸选对了坐骑。
谁知行出十余里,到了一处山隘,风雪突然猛烈起来。狂风卷着雪片,打得人睁不开眼。母马渐渐慢了下来,任李信如何催促,也只是低头喘息,寸步难行。
“快走啊!”李信心急如焚,朔州的期限迫在眉睫,若是误了公务,轻则罚俸,重则免职。
他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母马吃痛,发出一声悲鸣,却依然踟蹰不前。
“你这畜生!”李信又急又气,接连抽了数十鞭。
就在这时,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那母马突然转过头来,眼中滚下大颗泪珠,竟开口说起人话:
“信儿……我是你娘啊!”
李信手中的马鞭“啪”地掉在雪地上。
母马的声音苍老而熟悉,确确实实是他去世多年的母亲:“生前我背着你爹,偷偷藏了一石多米,接济你出嫁的妹妹。就因这桩罪过,如今转世为马来偿还。这匹小马驹……就是你妹妹啊!”
李信如遭雷击,浑身颤抖,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
“我们母女用这一世的劳役偿还前世的债,本是天理。可你……”母马的声音哽咽了,“何苦这般苦苦相逼?”
“娘——!”李信滚鞍下马,扑通跪在雪地里,抱着马颈放声痛哭,“儿子不知是娘亲!儿子该死!儿子该死啊!”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和妹妹。家里虽不富裕,却从没让他们挨过饿。哪曾想,母亲生前那点善意的隐瞒,竟招来如此果报。
“娘,儿子这就送您回家。”李信抹去眼泪,亲手卸下马鞍马辔,“若是娘亲,就请自己走回家去。”
说也奇怪,卸去鞍辔的母马竟真的迈开步子,朝着来路走去。李信将鞍辔背在肩上,默默跟在后面。小马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
风雪依旧,但这一人两马的身影,却仿佛笼罩在一片祥和的微光中。
回到家中时,已是深夜。李信的兄弟们见他又折返回来,正要询问,却见那母马径直走到院中,前蹄跪地,眼中含泪。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哥惊讶地问。
李信将途中奇遇一一道来。兄弟们听罢,无不震惊落泪。他们围着母马,想起母亲生前的音容笑貌,个个悲痛难抑。
“快,给娘亲安排个舒适的住处!”大哥当即吩咐。
很快,院角搭起了一座干净温暖的马棚,铺上了厚厚的干草。兄弟们轮流照料,每日送来精细的草料和清水。那母马也仿佛认出了自己的孩子们,每逢他们前来,总会亲昵地蹭蹭他们的手。
李信请来僧人,为母亲和妹妹举办了隆重的斋醮法事。全家上下自此持斋念佛,精进修行。
这事很快传遍了乡里。乡亲们听说后,无不感叹因果报应的不可思议。工部侍郎孙无隐和岐州司法张金庭正因丁忧在家,闻讯后特意前来探望,亲眼见到那通人性的母马,也都啧啧称奇。
“畜生亦有灵性,何况是至亲转世。”孙无隐感叹道,“李居士能及时醒悟,善待母亲,也是难得的孝心了。”
那母马在李家安度了晚年,再不曾受过半点委屈。小马驹也健康成长,成了李家最受珍视的一员。
许多年后,李家的子孙仍会讲述这个故事。每当有后人问起为何要对牲畜也如此仁慈,长辈总会说:
“众生平等,皆有前世今生。你善待它们,就是善待未知的亲人。”
而文水县的百姓,也从此更加善待牲畜。每逢风雪天气,再急的行程也会放缓,再重的货物也会减轻。因为谁都记得,那年在风雪中开口说话的老母马,和那个跪在雪地中痛哭流涕的儿子。
人世间的缘分,玄妙难测。也许你身边的某个生灵,就是你前世的至亲。唯有常怀慈悲之心,善待每一个生命,才能不负这难得的相遇,不欠来世的债。
举头三尺有神明,善待众生,就是善待自己。
6、谢氏
灞水与渭水交汇处,有个不起眼的阎村。村里曾有个谢氏,嫁到周县元家为妇,后来又将自己女儿许配给了回龙村的来阿照。
这谢氏生前在村头开了间小酒肆,仗着过往客商多,时常在酒量上做些手脚。她特制了个小一号的“升”,明明装不满一升,偏要收足额的钱。有熟客察觉酒味淡了,她也只是笑着搪塞:“客官吃醉了,舌头都不灵光了。”
永徽年末,谢氏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谁知第二年八月的一个深夜,她女儿正在来家熟睡,忽见母亲披着月光走进房中,衣衫褴褛,满面愁容。
“女儿啊,”谢氏的声音飘忽如丝,“娘生前卖酒,总是用小升充大升,缺斤短两,多收银钱。如今遭了报应,在北山下那户人家里做了牛。前些日子又被卖到法界寺夏侯师那里,如今天天被赶到城南耕稻田,实在是苦不堪言啊……”
女儿猛然惊醒,枕巾已被泪水浸透。她推醒身旁的丈夫阿照,将梦中情形细细道来,说到伤心处,更是泣不成声:“娘在阴间受苦,我岂能坐视不理?”
阿照是个憨厚汉子,虽觉得这事蹊跷,可见妻子哭得伤心,便安慰道:“既是托梦,总要去打听打听。明日我陪你去法界寺问问。”
转眼到了龙朔二年正月,恰巧有位法界寺的尼姑到来家村化缘。谢氏女儿连忙迎上前去,小心打听:“师父可知道寺里有没有一位夏侯师?是否近日在北山下买了头牛?”
尼姑合十回道:“施主说的不错,确有位夏侯师,前些时候确实买了头牛。”
女儿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母亲托梦不虚,悲的是母亲果然沦为了畜生。她当即收拾行装,独自赶往法界寺。
在寺中,她果然寻到了夏侯师。这位专管寺产的师父证实:“确从北山下买了头牛,如今正在城南耕地。”
女儿跟着寺僧赶到城南稻田时,正看见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拖着沉重的犁铧,在泥水中艰难前行。那牛见生人靠近,原本焦躁地扬起犄角,可当它看见谢氏女儿时,忽然定住了。
老牛缓缓走近,伸出粗糙的舌头,一遍遍舔着女儿的手掌,大颗的泪珠从浑浊的眼睛里滚落,混入田间的泥水。
旁边的农夫啧啧称奇:“这牛性子烈得很,平日只认夏侯师一人,旁人近身就要顶撞,今日怎么这般温顺?”
这一刻,女儿再无怀疑——这分明就是母亲的魂魄啊!她抱着牛头痛哭失声:“娘,女儿来迟了,让您受苦了……”
她当即找到夏侯师,恳求赎牛。夏侯师见她们母女情深,也不忍为难,只收了原价,便让她们将牛牵走。
说也奇怪,这牛随女儿回家后,再不需绳索牵引,总是温顺地跟在她身后。村里人听说此事,都来看个稀奇。
那些曾在谢氏酒肆吃过亏的乡邻,见状无不唏嘘:“早知道缺斤短两会有这般报应,当初真该诚信经营。”
也有老人感叹:“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上的账,一分一厘都记着呢。”
谢氏女儿将老牛安置在干净的牛棚里,每日精心喂养。这牛仿佛知道女儿心意,总是用温顺的眼神望着她,偶尔发出低低的哞叫,像是在诉说无尽的忏悔。
这事在乡间传开后,灞渭两岸的酒肆都悄悄换回了标准的量具,再不敢在斤两上耍滑头。连过往的客商都说,这一带的酒,味道都比从前醇厚了几分。
而谢氏女儿每逢清明,总要带着老牛到母亲坟前祭扫。青烟袅袅中,老牛静静地跪在坟前,像是在完成一场迟来的忏悔。
这世间,最是诚信二字重若千钧。做生意如此,做人更是如此。莫道暗中亏欠无人见,举头三尺有神明;莫嫌眼前得失太小看,点滴积累成因果。
7、王会师
唐代长安城西市北店,有个叫王会师的商人,为人忠厚孝顺。他母亲去世刚过三年,孝期才满,家里就发生了一桩奇事。
这日清晨,王会师的妻子张氏正在厨房准备早饭,忽然看见家中刚产崽不久的青黄色母狗,悄悄溜进厨房,叼走了一块熟肉。张氏性子急,顺手抄起门边的竹杖,朝着狗身就打:“好你个贪嘴的畜生,这也敢偷吃!”
谁知那狗挨了几下,竟突然开口说起人话来:“我是你婆婆啊!儿媳这般打我,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张氏惊得竹杖落地,连连后退。
那狗眼中含泪,继续说道:“我生前对家人过于严苛,动辄打骂,这才得了报应,转生为狗。今日既被你打,实在无颜再留在家里了。”说罢,转身就往外跑。
恰逢王会师从外归来,在门口撞见这一幕。他听得真切,那声音分明就是已故的母亲!他急忙追上前去,一把抱住青狗,泪如雨下:“母亲留步!既是母亲转世,儿子岂能让您流落在外?”
他将青狗抱回家中,好生安抚。可那狗在家中待了不到半日,又挣扎着要往外走。如此反复四五次,每次王会师都将它追回,可它总是执意要离开。
王会师见母亲去意已决,知道强留不住,便在自家店铺北面的大墙后,特意搭建了一间干净舒适的小屋,铺上柔软的干草,每日亲自送去饭食清水。
这事很快在西市传开了。市井百姓、过往行商,无不前来观看这只会说人话的狗。人们啧啧称奇,纷纷投喂饼食,小屋前堆满了食物。
说来也怪,这青狗自从住进小屋,便再也不曾离开半步。更令人惊奇的是,它竟恪守斋戒,每逢斋日便不食不饮,仿佛还在遵循着生前的修行。
王会师每日清晨必来探望,风雨无阻。有时生意再忙,他也要抽空来陪母亲说说话。那青狗见了他,总是摇尾亲近,眼中流露出慈爱之色。
“母亲生前性子刚烈,对家人要求极严。”王会师常对好奇的访客说,“如今转生为狗,想必是受了菩萨点化。我做儿子的,能尽一分孝心便是一分。”
就这样过了一两年。忽然有一天,那青狗在小屋中无疾而终,安然离世。王会师悲痛不已,将母亲妥善安葬,并在坟前立了一块小碑。
更奇的是,自那以后,再无人见过青狗的尸身。有人说它被菩萨接引去了西方,也有人说它已经赎清罪业,重入轮回了。
西市的人们提起这事,无不感慨:“做人须宽厚,待人要仁慈。你看王老夫人一生严苛,最后落得这般下场。好在有个孝顺儿子,这才得以善终。”
王会师则将此事谨记于心,从此待人宽厚,尤其善待家中牲畜。他常对子女说:“众生平等,皆有灵性。你祖母用一世因果,教会了我们这个道理。”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严苛待人,终将反噬己身;宽厚仁爱,自会福泽绵长。这一念之间的选择,往往决定了一生的归宿。
8、解奉先
洛阳城的初夏,牡丹刚刚开过,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花香。解奉先挎着工具箱,快步走在青石板路上,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他是洛阳城里小有名气的画工,尤其擅长壁画。这回接的是嗣江王府的活计——为王府新修的佛堂绘制一整面墙壁的《西方净土变》。酬金丰厚得让人眼红,足够他逍遥快活大半年。
解画师来了。王府管家在门前迎他,王爷吩咐了,务必在浴佛节前完工。
放心便是。解奉先拱拱手,目光却早已被王府的奢华所吸引。朱漆大门上的鎏金铜钉,廊檐下的彩绘斗拱,无一不彰显着王府的气派。
佛堂里,墙面已经打磨得光滑如镜。解奉先调好颜料,开始打底稿。起初几日,他画得十分用心,菩提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勾勒得细致入微。
可半个月后,他就有些懈怠了。
这般精细,要画到何时?他望着才完成三分之一的壁画,心里盘算起来,东市张员外家也请我去画屏风,酬金虽不如这里,两处加起来却更划算...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这天深夜,解奉先悄悄收拾好贵重颜料和工具,从王府后门溜了出去。他盘算着:王府这么大,少个画工也不会在意,反正预付的定金已经够本了。
谁知第二天一早,王府就派人在全城搜寻。不过三日,解奉先就在赌坊里被逮了个正着。
好你个解奉先!竟敢欺骗到王府头上!管家气得胡子直抖,拿了定金就跑,壁画才画了一半!
解奉先跪在地上,眼珠一转,狡辩道:管家明鉴!小的已经画完大半,所得的定金,正好抵得上工钱啊!
胡说!管家怒道,那壁画明明才完成三成,你当王府好欺吗?
这...这...解奉先情急之下,指着佛堂正中刚刚塑好的金身佛像发誓,佛祖在上,若是我解奉先有半句虚言,愿死后转生为王府的牛,任劳任怨,偿还此债!
他心想:不过是个誓言,何必当真?眼下脱身要紧。
管家见他发了毒誓,也不好再追究,狠狠训斥一顿后,便放他走了。
解奉先逃过一劫,暗自庆幸。之后的日子,他照样接活、赚钱、喝酒、赌博,早把当初的誓言忘到了九霄云外。
一年后的一个清晨,解奉先突发急病,还没等郎中赶到,就咽了气。
说来也巧,就在同一天,嗣江王府的牛棚里,一头母牛生下了一头特别的小牛犊。这牛犊通体赤红,唯独背上有一片白毛,细看那白毛的纹路,竟隐隐组成三个字——解奉先。
最先发现的是王府的马夫老周。他清晨喂草时,看见新生的小牛犊,不禁惊呼:怪事!这牛背上怎么有字?
消息很快传遍了王府。管家赶来一看,顿时想起一年前解奉先发下的毒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这难道是...
王爷闻讯也来观看,见到牛背上的字,长叹一声:因果报应,果然不虚!
很快,解奉先转世为牛的奇闻就传遍了洛阳城。每天从早到晚,都有百姓聚集在王府门外,想要一睹这头奇特的牛。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解奉先三个字!
啧啧,发誓果然不能乱发啊...
人群议论纷纷,有的惊叹,有的惋惜,更多的则是引以为戒。
王府特意把这头牛单独饲养,派人专门照料。说来也怪,这牛格外温顺懂事,从不偷懒。长大后耕田拉车,比别的牛都要卖力,仿佛真的在偿还前世的债务。
有时,当年认识解奉先的老画工来看它,这牛就会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似悔恨,似悲伤。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老画工总会摇头叹息,做人要讲诚信,答应的事,拼了命也要完成。你看现在...
这头牛在王府活了十几年,直到老死。它死后,王爷命人好生安葬,还立了一块小碑,上面刻着画工解奉先之墓。
从此,洛阳城的画工行当里多了一条规矩:接活必完,违者共斥之。师父收徒时,第一课讲的必定是解奉先的故事。
记住,老师傅们总会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手艺人,信誉比手艺更重要。应下的活,哪怕赔本也要做完。别忘了解奉先的教训——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而每逢有人想要偷奸耍滑、违背诺言时,总会有人提醒:莫非你想做第二个解奉先?
一诺千金,诚信立身。人生在世,言行举止皆关乎品行。莫以为誓言可轻发,莫以为亏心可隐瞒。举头三尺有神明,脚踏实地做好人——这才是解奉先的故事,留给后人最珍贵的启示。
9、童安玗
信州贵溪县的乳口镇,三十年前有个叫童安玗的年轻人,那时他穷得叮当响,却有个待他极厚的同乡郭珙。
“安玗,这些钱你先拿去。”那日郭珙将沉甸甸的钱袋推到他面前,整整六万钱,“做点小买卖,总好过终日闲逛。”
童安玗捧着钱袋,眼眶发热:“郭兄,这……这让我如何报答?”
“说这些作甚?”郭珙拍拍他的肩,“他日你发达了,记得请我吃酒便是。”
童安玗果然有经商之才。他用这笔本钱,先从徽州贩来茶叶,转手卖出;又从景德镇运来瓷器,赚取差价。不出五年,竟成了贵溪县有名的富商。高门大院盖起来了,仆从如云,连县太爷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这日,郭珙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钱,他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童家朱红的大门。
“安玗,当年那六万钱……”郭珙搓着手,有些难为情。
谁知童安玗把脸一沉:“郭兄此言差矣,当年你何曾借过我钱?莫不是记错了?”
郭珙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万没想到,当年雪中送炭,换来的竟是这般忘恩负义。
“安玗,你……”郭珙气得浑身发抖,“做人要讲良心啊!”
童安玗冷笑一声,命家丁将郭珙“请”了出去。
当夜,郭珙在院中设下香案,跪地焚香告天:“皇天在上,童安玗背惠忘义,借钱不还。倘神理难诬,愿安玗死后作牛,以偿某债!”
消息传到童安玗耳中,他不但不惧,反而在酒席上对宾客夸口:“若我当真欠他钱,愿死后变作白牛还债!”
这话说出不到一月,童安玗突然暴病而亡。出殡那日,贵溪县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白幡蔽日,哀乐震天,好不风光。
谁曾想,半年后的一个清晨,郭珙家的母牛产下一头通体雪白的小牛犊。更奇的是,这牛犊左肋生着一片黑毛,清清楚楚组成三个字——童安玗。
最先发现的是郭家的小儿子:“爹!快来看!牛娃子身上有字!”
郭珙近前细看,浑身一震,想起当年誓言,不禁仰天长叹:“天道昭昭,果报不爽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四乡八里。远近乡邻蜂拥而至,都要看看这头背上写着人名的奇牛。郭家院外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真是童安玗!”
“啧啧,当年多风光的一个人……”
“所以说,昧心钱不能赚啊!”
童安玗的妻儿闻讯,羞得无地自容。妻子带着儿子,抬着整箱金银绢帛来到郭家。
“郭大哥,”童妻泪如雨下,“是我们对不起你。这些钱财请你收下,让我们把……把牛赎回去吧。”
郭珙看着那头依偎在母牛身边的小白牛,想起当年童安玗穷困时与他同吃一锅饭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
“不必了。”他摇摇头,“这是他自己发的誓,老天爷判下的公道。就让它在这里,安安分分做一头牛吧。”
童妻还要再求,却见那白牛抬起头来,眼中滚下泪珠,前腿一屈,竟跪了下来。这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
童安玗的儿子扑通跪地:“郭叔,就让我们尽这份心吧!”
郭珙终究心软,长叹一声:“钱财拿走,牛……你们也不能带走。这是天意,不可违啊。”
从此,郭珙将白牛和母牛单独饲养,精心照料。那白牛倒也安分,耕田拉车,从不偷懒。只是每逢童家人前来探望,它总会别过头去,似是无颜相见。
这事在贵溪县传开后,乡风为之一变。富户们对待穷亲戚客气了许多,生意人立契画押再不敢耍滑。连县学里的先生教学生,第一课都是:“做人要学郭珙,莫学童安玗。”
十年后,白牛无疾而终。郭珙将它好生安葬,立了块无字碑。有人说,这是给童安玗留的最后一份体面。
童安玗的儿子后来考取功名,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重修县志,将父亲的故事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并在序文中写道:
“先父之过,警醒后人;郭叔之德,光照乡里。望后来者以诚立身,以信处世,莫负天地,莫愧良心。”
至今,贵溪的老人教育儿孙时,还会说起这个故事。乳口镇外的青山下,那块无字碑依然立在春风秋雨中,默默诉说着:
钱财得失,转眼成空;诚信善恶,刻骨铭心。人活一世,可以清贫,不能无义;可以卑微,不可失信。因为这世间的账,老天爷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谁也逃不过,谁也赖不掉。
10、刘自然
天佑年间,秦州地界出了个叫刘自然的小官,掌管着义军名册。这人四十出头,生得白白净净,却有个怪癖——痴迷美发。但凡见着女子有一头好青丝,便魂不守舍,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才罢休。
这年秋天,蜀地兵乱,连帅李继宗下令征调乡兵戍边。成纪县的名单送到刘自然案头,他细细翻看,忽然眼睛一亮——黄知感,这个名字他记得。
三个月前,刘自然在城隍庙会上见过黄知感的妻子。那妇人荆钗布裙,却难掩秀色,尤其那一头青丝,乌黑油亮,直垂到腰际,在日头下泛着蓝汪汪的光泽。
刘自然当即差人唤来黄知感。
这黄知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听说官爷召见,吓得两腿发软。进了衙门,但见刘自然端坐堂上,慢条斯理地翻着名册。
“黄知感,”刘自然眼皮都不抬,“你可知戍边九死一生?”
“小的、小的知道……”黄知感声音发颤。
刘自然放下名册,微微一笑:“本官念你家中尚有老小,倒想给你指条明路。”他凑近些,压低声音,“你若肯将尊夫人的头发剪来献上,我便免了你的兵役。”
黄知感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深知妻子最珍爱那一头秀发,平日梳洗都极小心,怎肯轻易剪去?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黄知感在院中呆坐到日头西斜。妻子王氏见他神色不对,再三追问,他才吞吞吐吐道出原委。
“那刘自然说……只要你的头发,就免了我的兵役……”
王氏先是一怔,随即泪如雨下。她抚着垂顺的长发,想起这些年来,这头青丝是贫寒生活中唯一的骄傲。可望着丈夫愁苦的面容,她心一横,取来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