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征应二(帝王休征)(2 / 2)
卢生怔在原地。他看见一个孩童将落地的经幡小心挂起,看见老妇把省下的炊饼分给修寺的工匠。这些寻常场景,忽然都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那晚他梦见年少时的自己,在佛前发愿要度化众生。醒来后,他研墨写下了辞官文书。
很多年后,有人问还俗又出家的卢禅师:当年为何坚决辞官?
老僧望着寺门外的车水马龙,微微一笑:“因为明白了——真正的道场,从来不在深山,而在人间。”
命运如长夜,总在至暗时刻埋下光明的伏笔。那些看似偶然的梦境、不经意的相遇,或许是上天最温柔的提醒:坚守初心的人,终会等到属于自己的黎明。无论身处庙堂还是江湖,只要心中存有不变的信念,便能在时代的激流中,找到最安宁的归处。
10、唐懿宗
郓王府的深夜里,药香与月色交织。李漼在病榻上辗转,高热让他的意识在虚实之间浮沉。朦胧中,他看见帐幔上游过一道金光,仔细看去,竟是一条黄龙蜿蜒盘旋。龙鳞触手生凉,稍稍缓解了他浑身的灼痛。
“殿下……”郭淑妃掀帘而入,惊得倒退半步。
黄龙悠然隐入夜色,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金痕。淑妃急忙上前,见王爷汗出如浆,高热竟已退了七分。
“方才……”她欲言又止。
李漼握住她的手:“切记,今日之事,不可外传。”他的眼神清明如洗,“他日若得富贵,绝不相忘。”
这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清晨诸王来探病时,但见各处殿宇银装素裹,唯郓王的寝殿屋顶竟片雪不沾,青黑色的屋瓦在白雪中格外醒目。
“奇哉!”诸王相顾愕然。
李漼披着大氅立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红梅破雪而出。他想起昨夜梦中黄龙盘桓的景象,忽然明白:有些天命,早在不经意间显露端倪。
此时的长安街巷间,孩童们正玩着新游戏。他们将布帛浸水,对着冬日微薄的阳光张开,看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称之为“捩晕”。这童谣渐渐传开,无人知晓其中深意。
大中十三年,宣宗驾崩。当李漼从郓王继位为帝时,老臣们才恍然大悟——“捩晕”谐音“郓运”,原来民间游戏里,早已藏着新君即位的预言。
登基大典上,礼官唱诵宣宗亲制的《泰边陲曲》。当“海岳晏咸通”一句响起时,新帝突然泪湿衣襟。他想起父皇曾在病榻前握着他的手说:“大唐江山,终要交到你手中了。”
“改元咸通。”年轻的皇帝下诏,他要让这四海升平的愿景,贯穿整个时代。
然而最让朝野动容的,是皇帝对郑太后的孝行。太后薨逝那日,懿宗罢朝三日,素食缟素,哀恸如同寻常人家的孝子。发丧之日,皇帝执绋前行,每一步都踏得沉重。
“陛下节哀。”宰相上前劝慰。
皇帝望着灵柩,声音沙哑:“朕还记得,幼时贪玩落水,是母后不顾安危跳下相救。如今……”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满朝文武无不垂泪。他们看见的不仅是天子尽孝,更是一个儿子最真挚的哀思。
夜深人静时,皇帝常独坐殿中。案头摆着母后生前最爱的玉簪,簪头雕着细密的云纹。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想起黄龙带来的清凉,想起母后彻夜不眠的守护。
“陛下,该安歇了。”内侍轻声提醒。
皇帝却起身走向殿外。夜空繁星点点,他忽然明白:所谓天命,不过是让你在恰当的时候,用一颗赤子之心,去守护该守护的人与事。
咸通年间的牡丹开得特别艳丽。有人说,那是因为皇帝亲自在御花园栽下了新种;也有人说,那是因为这个王朝,终于迎来了一位心中有温度的君主。
最珍贵的天命,不在于黄龙现世的祥瑞,而在于始终未改的赤子之心。真正的帝王气度,从来不在庙堂之高,而在对至亲最朴素的牵挂里。仁孝之道,可动天地;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往往就藏在我们最柔软的情感之中。
11、唐僖宗
咸通十二年的广陵城,连杨柳枝都透着焦躁。宰相李蔚的旌节刚到扬州,泗州的急报就追到了案头。
“两个女僧在普光寺疯言疯语,说后年要改朝换代,大圣和尚要坐龙庭……”
幕僚念着州府文书,声音越来越低。李蔚手中的茶盏顿了顿,碧绿的茶汤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普光寺的香客都记得那天的情形。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僧闯进大雄宝殿,眼睛亮得骇人。年轻的那个直接爬上供桌,对着佛像大喊:“等法驾临朝,这里都要换金身!”年长些的绕着廊柱疾走,袖中不断洒出符纸。
“后二年,国有变乱——”她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大圣和尚当履宝位!”
香客们吓得四散。寺僧想要阻拦,却见她们相视一笑,突然发足奔向寺塔。
“要登高望气!”年轻女僧的笑声在塔梯上回荡。
当她们站上七层塔檐时,整个扬州城都在脚下铺展。年长的忽然合十诵经,年轻的却张开双臂,像只白鹤纵身而下。
“阿弥陀佛——”坠落声中夹杂着最后的佛号。
等李蔚的亲兵赶到,只见一地血泊。年轻女僧已气绝,年长的双腿尽断,却还在笑:“看到了……紫气从长安来了……”
李蔚在行辕里来回踱步。暮色透过窗棂,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突然停步:“将文书烧了,伤者杖毙。”
幕僚一惊:“相公,万一真是……”
“没有万一。”李蔚望向长安方向,“就算是真,也不能是真。”
杖声在牢房里响了整夜。第二天,扬州城贴出告示:妖僧惑众,已正国法。
百姓们很快忘了这桩奇闻。只有普光寺的老方丈,常在深夜看见塔顶有白影徘徊。
咸通十四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蝉鸣声里,八百里加骑冲进扬州城——懿宗驾崩了。
李蔚手中的邸报微微发抖。他想起两年前那双狂乱的眼睛,想起她们喊出的预言。更让他心惊的是,新登基的僖宗皇帝,登基前正是普王。
“普光寺……普王……”幕僚的声音发颤。
李蔚缓缓起身:“备马,去普光寺。”
寺塔依旧高耸,香火却冷清了许多。老方丈在塔前焚香,灰白的眉毛低垂:
“相公可知,那日跳塔的姑娘,最后说了什么?”
李蔚默然。
“她说:告诉宰相,谣言杀得尽,天命挡不住。”
斜阳照在塔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李蔚忽然明白,那两个女僧用最惨烈的方式,把预言刻进了所有人的记忆里。纵然他能焚毁文书、杖杀僧尼,却抹不去这用生命书写的谶语。
返回行辕时,满城已在议论新君。有人说僖宗自幼聪慧,有人说他礼佛虔诚。只有李蔚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个踏入寺庙的僧人,在百姓眼中都可能是下一个“大圣和尚”。
夜深了,宰相独自登上望楼。南方星空璀璨,北方却隐有乌云翻涌。他想起年少时读史,总笑前人迷信谶纬。如今才懂,有些预言之所以成真,是因为听到的人,都成了推波助澜的手。
谣言如野火,可焚尽理智的藩篱;预言似魔咒,终成自我实现的陷阱。面对未知的恐惧,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扼杀异声,而是坚守内心的明镜台。历史从不因预言而改变,却常因相信预言的人心而转向——这或许比任何天机都更值得警醒。
12、叶子戏
漓江的夜航船上,李邰看着烛光在叶茂莲指尖跳跃。这位贺州刺史此刻像个懵懂学子,看心上人将胭脂水粉摆满案几。
“大人看好了,”女子笑声如铃,“这胭脂盒是进士科,粉盒是明经科,画眉黛是秀才科……”她信手拈来,竟用妆奁物件排出一套科考流程。
李邰拍案叫绝。他想起朝中选官之弊,忽生奇想:“若把这套法子,做成游戏如何?”
茂莲拈起一片梧桐叶,用簪子细细刻画。烛光在她专注的侧脸镀上金边,李邰看得痴了。这个寻常的夜晚,谁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创造历史。
《骰子选》很快从贺州流传出去。人们用叶子记录规则,戏称“叶子戏”。不过半年,长安的酒肆里已满是掷骰子的声响。书生们在叶子牌上看见自己的仕途,贵妇在游戏中幻想金榜题名。就连皇宫里,都隐约传来骰子落玉盘的清音。
“玩物丧志!”老臣们在朝会上痛心疾首。
李邰跪在丹墀下请罪,心里却想着茂莲昨夜的话:“大人可知?叶字拆开,是廿世木子呢。”
他当时不以为意。直到某夜梦见祖父,老人在梦里叹息:“从高祖开国到如今,正好二十帝啊……”
李邰猛然惊醒。廿世木子!这不正应了大唐国祚?他推开窗,见满城灯火中尽是叶子戏的欢歌。这游戏像长了翅膀,飞进每一扇朱门,每一处茅舍。
安史之乱后,流亡的宫廷乐师把叶子戏带到了蜀中。人们在这方寸树叶间,找寻盛世的影子。有次李邰在成都酒肆,看见几个孩童用石子代替骰子,嘴里念着“进士及第”“探花及第”,不禁湿了眼眶。
“大人哭什么?”随从不解。
他摇摇头,想起茂莲早已病逝在贺州任上。那个创造叶子戏的夜晚,那个说破天机的黄昏,都随伊人逝去了。只有这游戏,像片真正的叶子,在时代的风浪里飘摇却永不沉没。
广明元年,黄巢军攻入长安。流亡途中,李邰在江陵驿站看见几个兵卒围玩叶子戏。突然有人摔牌大骂:“还选什么官!大唐都要亡了!”
满座寂然。唯有一个老卒慢条斯理地收着叶子牌,轻声道:“武德到天佑,正好二十帝。这是天命,急什么?”
李邰手中的茶盏坠地。他终于明白,茂莲当年随口说出的,不是预言,而是百姓心中最朴素的愿望——盼着一个朝代能传承廿世,盼着木子李姓的江山永固。
晚年他隐居终南山,常对来访的文人说:“叶子戏能流传,不是因它多有趣,而是世人总需要些念想。”就像那片轻巧的叶子,承载的不是游戏规则,是一个时代对秩序最后的眷恋。
山风过处,满院梧桐沙沙作响。老人仿佛又看见漓江夜航船上,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正用簪子划着树叶:“大人你看,这叶子的脉络,像不像大唐的驿路?”
最不经意的创造,往往最深刻地折射时代心声。叶子飘过盛唐晚唐,表面是游戏风靡,内里却是苍生对太平秩序的深切渴望。世间万物皆可为镜,照见人心向背——不必占卜问卦,百姓指尖流转的,便是最真实的天命。
13、后唐太祖
塞外的风沙吹过雁门关,将李姓部族的营帐染成土黄色。族长夫人临盆在即,却在榻上挣扎了三天三夜,接生婆满手是血地掀帐而出:“夫人力竭了,得速速取药!”
族中少年快马加鞭赶往雁门,却在关前被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拦住。那人的面容隐在风沙中,声音却清晰如磬:“不必寻药。速回部落,令全体族人披甲持旗,击钲擂鼓,骑马绕帐三周,自然平安。”
少年将信将疑赶回,老族长捻着胡须沉吟片刻,忽然拍案:“就照做!许是山神指点。”
霎时间,整个部落沸腾起来。铁甲碰撞声、战马嘶鸣声、鼓钲震天声汇成洪流,三百骑士举着狼头大旗,在营帐外卷起滚滚烟尘。第一圈跑过,帐内传来一声痛呼;第二圈跑过,婴儿啼哭破空而出;第三圈跑完,接生婆喜极而泣:“生了!夫人都平安!”
就在这一刻,奇景突现。一道彩虹贯入帐中,将四壁映得流光溢彩;庭院里白雾翻涌,仿佛有龙潜行;营地的老井突然水位暴涨,清冽的井水漫过石栏,浇灌着干涸的土地。
这个怀胎十三个月才降生的孩子,被取名为李克用。他三岁能言,开口说的不是童谣,而是“骑兵列阵”;十二三岁时,箭术已胜过部落所有勇士。最奇的是,他帐中夜里常现火光,有时聚作龙形,有时散若星斗。
那年在新城,少年李克用拎着酒囊走进破败的天王庙。他郑重地将酒酹在毗沙门天王像前:“都说您显灵,何不与我一叙?”
话音刚落,泥塑的天王像忽然流光溢彩。金甲泛起波纹,长矛寒光闪烁,隐约可见一位神将自墙壁中缓缓显现,虽不言不语,但那睥睨天下的气势,已让随从跪倒一片。
此后每逢月圆之夜,少年常独坐庙中。有人说看见他与神将对弈,有人说听见帐中兵戈相击。渐渐地,“龙虎子”的名号传遍了塞外。
黄巢起义爆发时,李克用率沙陀骑兵南下平乱。战场上,他总是一马当先,赤甲白马在敌阵中时隐时现。有次在汴州城外,他仅带十余骑突入万军之中,所过之处如沸汤泼雪。敌军惊呼:“那不是人,是条白龙!”
庞勋之战,他更是用兵如神。深夜突袭敌营,总能在恰当处燃起篝火,远远望去如神龙摆尾;黎明冲锋时,他的帅旗永远出现在最险要的位置,似猛虎下山。从此,“龙虎子”威震中原。
许多年后,当他成为后唐太祖,总在祭天时想起那个雁门关前的神秘人。有次他问国师:“当年真是山神指点吗?”
国师微笑:“陛下,或许那人是未来的使者,来确保真龙平安降世。”
他抚须不语,想起自己帐中那些奇异的火光,想起毗沙门天王像前的誓言。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更让他笃信的是:那些异象并非天命的证明,而是艰难时刻支撑族人信念的火种。
晚年他常对子孙说:“我这一生,最珍贵的不是皇位,是那个风沙漫天的午后——整个部落为我击鼓绕帐的三圈。”那震天的鼓声,早已化作他心中永不熄灭的图腾。
非凡之人自有非凡之象,但真正造就传奇的,从来不是天降异兆,而是困境中不灭的勇毅与信念。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神人指点”,或许它藏在一个决断的瞬间,一次全力的拼搏,或是一份执着的坚守。记住:最耀眼的光芒,往往诞生于最漫长的黑夜。
14、后唐明宗
雁门关外的风像刀子,刮得破旧的客栈招牌吱呀作响。李嗣源跟着蕃将李存信巡边至此,已是人困马乏。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店家,备些吃食!”走在前头的军校粗声喊道。
柜台后坐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正低头缝补衣物。她抬眼看了看这群风尘仆仆的军汉,懒懒应了声:“灶火还没生起来,等着吧。”
李嗣源不以为意,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苍凉的边塞风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年过三旬,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偏将。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娘,天子到了,快些准备饭食。”
妇人手中的针线落地,惊惶四顾。店内除了这几个军汉,再无旁人。
那声音又起,这次更加清晰:“快些,莫要怠慢了。”
声音竟是从她腹中传出!
妇人脸色煞白,慌忙扶着柜台起身,对着李嗣源等人连连作揖:“军爷稍候,这就去准备。”说罢急匆匆往后厨去了。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热腾腾的羊肉、刚烙好的饼、甚至还有一壶温好的酒,都被妇人亲自端了上来。她格外留意着李嗣源,给他盛的羊肉最多,斟酒时更是小心翼翼。
“老板娘方才还不情不愿,怎么转眼这般周到?”李存信打趣道。
妇人偷眼看了看李嗣源,欲言又止。
李嗣源放下酒碗:“大嫂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方才……方才是我腹中的孩儿说话,”妇人压低声音,“他说……天子就在店里,让我好生伺候。”
众将士哄堂大笑,只当是妇人的疯话。李嗣源却心头一震——方才他确实听见了若有若无的童声。
“大嫂说笑了,”他不动声色,“定是风大,听岔了。”
夜深了,其他人都已睡下,李嗣源却辗转难眠。他起身到院中打水,却见那妇人独自坐在井边垂泪。
“军爷,”妇人见他出来,急忙擦泪,“我说的都是实话。这孩子怀了十三个月还不生,今夜突然开口……他说你就是……”
李嗣源望着塞外清冷的月光,忽然想起小时候相士说他“非常人之相”。这些年随军征战,多少次死里逃生,难道真的……
“大嫂回去歇着吧,”他轻声道,“这些话,莫要再对旁人提起。”
妇人点点头,忽然扶着肚子轻呼:“他又动了……这次很欢喜。”
第二天拂晓,队伍继续巡边。妇人早早起来,给每个人的水囊都装满了新鲜的羊奶。临行时,她特意递给李嗣源一个包袱:“军爷,这里面是刚烤的馕,路上充饥。”
李存信打马过来,笑道:“这大嫂倒是偏心。”
队伍走出很远,李嗣源回头望去,还见那妇人站在客栈门口,远远地朝着他们挥手。阳光洒在她隆起的腹部,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
多年以后,当李嗣源在乱世中历经沉浮,最终登上帝位,总会想起那个雁门关外的清晨。他派人去寻过那对母子,得知妇人当晚就顺利生产,是个健壮的男孩,如今已在边军中小有功名。
有次朝会,议及各地祥瑞,有大臣提及此事,称这是“天命早显”。李嗣源却摆手道:
“哪有什么天子之相?不过是乱世之中,一个妇人对太平的期盼罢了。”
但他心里明白,正是那个奇异的夜晚,在他心中种下了不一样的种子——原来最卑微的角落,也可能藏着窥见天机的眼睛。
命运的神秘从不张扬地写在脸上,而是藏在最平凡的交集中。或许每个人生命中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有人一眼看穿你尚未展翅的飞翔。珍惜这些善意的提醒,但更要记得——真正的天命,不在旁人的预言里,而在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的坚持中。
15、潞王
岐阳的冬夜,八十岁的马步判官何某在值房里打了个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再睁眼时,已站在一座阴沉大殿里。青面使者按着他跪下,殿上端坐着一位黑袍王者。
“你阳寿未尽,”阴君翻着生死簿,“带句话给潞王:来年三月,当帝天下。”
何判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出了殿门。醒来时,值房的更漏才走过三刻。
他连夜求见王府长史,话没说完就被轰了出来。“老糊涂了!”长史甩袖怒斥,“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是要害死殿下吗?”
此后月余,何判官寝食难安。每次见到潞王车驾经过,都想冲上去禀报,可看着左右侍卫按刀的手,又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那夜二更,他又在值房猝然倒地。
这次阴君勃然大怒,案几震得嗡嗡作响:“孤托你传话,你竟敢渎职!”
何判官伏地战栗:“非是小人不传,实在……人微言轻啊!”
阴君沉吟片刻,取出一卷画轴:“且让你看看天机。”
画轴展开,竟是潞王身着龙袍的画像,那眉眼气度,与现在判若两人。
“回去照着画下来,连同地藏菩萨像一并献上。”阴君顿了顿,“告诉他,这是孤亲口所言。”
退出大殿时,何判官看见廊庑下堆满文书,无数鬼吏在其中穿梭忙碌。他壮着胆子问带路使者:“这是在忙什么?”
使者冷笑:“朝代将变,这些都是在安排新朝的官职升降呢。”
醒来后,何判官知道不能再等。他托词有重大讼案求见,终于跪在了潞王面前。
“殿下,”他屏退左右,展开连夜绘制的画像,“阴君托梦,来年三月……”
潞王起初蹙眉,待看到画中自己身穿龙袍的模样,瞳孔猛然收缩。他盯着画看了许久,忽然轻笑:“老人家,你可知妄言天命是什么罪?”
“老朽愿以全家性命担保。”
潞王摩挲着画纸,忽然问:“阴君还说了什么?”
“说……说让殿下供奉地藏菩萨。”
窗外风雪愈急,烛火在潞王眼中跳跃。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卷起画轴:“此事若成,你便是首功。若不成……”
“老朽甘愿领死。”
次年三月,潞王果然登基。何判官被特召入宫,新帝在御书房里指着墙上的地藏菩萨像问:“你说,冥冥之中,当真早有安排?”
何判官看向窗外,柳枝正吐新绿:“陛下,阴司那些文书,现在该是都安排妥当了。”
皇帝大笑,笑声在春日里传得很远。只有老判官知道,那夜在阴司廊下,他分明看见文书堆里夹着一本《潞王起居注》——墨迹都是半旧的。
命运如同暗夜行路,有时需要借一缕幽冥烛火,才能看清前路轨迹。但真正的天意,从来不在鬼神预言中,而在当机立断的勇气里。机缘稍纵即逝,唯有敢于在迷雾中伸手的人,才能握住时代递来的密钥。
16、石敬瑭
晋阳城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节度使府邸的书房里,炭火盆噼啪作响。石敬瑭放下手中的兵符,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心腹幕僚。
“近日午憩,做了个怪梦。”他声音平稳,眼底却藏着波澜。
幕僚们放下茶盏,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雪落屋檐的声音。
“梦里仿佛还是在天福年间,我与当今圣上并辔而行于洛阳御街。”石敬瑭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着,“行至我从前的旧宅时,圣上突然勒马,执意邀我入内一叙。”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推辞再三,圣上却已下马相邀。不得已,只得随他走进庭院。更奇的是,入得厅堂,圣上竟执意让我在东阶主位就坐,自己却转身离去,车驾声渐行渐远……”
话音落下,书房内落针可闻。老文书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洇开一团乌云。所有人都明白这个梦的份量——东阶乃主位,天子让座,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禅代之兆。
参军刘知远轻咳一声:“日有所思……”
“本帅近日并未思量这些。”石敬瑭打断他,目光掠过众人,“诸位都是明白人,不妨直言。”
然而谁敢直言?这样的梦话说出口就是谋逆之罪。最后还是掌书记桑维翰圆场:“梦由心生,或许是节帅忧心国事所致。”
石敬瑭不置可否,挥手让众人退下。
是夜,他独坐书房,对着晋阳城防图出神。烛火摇曳中,他又想起梦中的细节:旧宅门楣上那道刀痕,是他少时练武所留;厅堂屏风上的题诗,是他当年亲笔所书。这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得不似梦境。
“节帅可信天命?”不知何时,老文书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卷文书。
石敬瑭挑眉:“老先生去而复返,必有以教我。”
老文书展开文书:“这是洛阳旧宅的房契。三日前,有陌生人出重金将其买下,署名却是节帅的别号。”
一股寒意顺着石敬瑭的脊背爬上来。他从未委托任何人购买旧宅。
“买主是何人?”
“老朽查过,是宫里的内侍。”
炭火盆爆出一串火星。石敬瑭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个梦,或许根本不是梦。
此后数月,局势急转直下。朝廷连连下诏,催促石敬瑭移镇。使者往来不绝,言语间试探之意愈浓。而那个梦,像颗种子,在晋阳文武心中悄悄发芽。
这日,契丹使者秘密到访。送走使者后,石敬瑭召来刘知远和桑维翰。
“方才耶律将军说,他月前也曾得一梦。”石敬瑭语气平静,“梦见一只白虎跃入晋阳城头。”
桑维翰手中的茶盏一颤。白虎主兵戈,更是西方之象,正应石敬瑭的节度使驻地。
“节帅,”刘知远突然单膝跪地,“天意已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石敬瑭望向窗外。晋阳城的冬雪下,埋藏着太多秘密。那个似梦非梦的午后,洛阳旧宅里天子的退让,或许本就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试探。而现在,他必须做出选择。
乾泰三年冬,石敬瑭在晋阳称帝,国号大晋。当他真的走进洛阳旧宅,站在梦中的厅堂前时,发现东阶上早已备好御座。
“陛下可觉得眼熟?”内侍躬身问道。
石敬瑭抚过御座扶手上的雕龙纹样,与梦中一般无二。他忽然想起那个买下宅子的神秘人——或许从那时起,就有人在为他铺就这条帝王路。
“传旨,”他转身对桑维翰说,“将这座宅邸赐作佛寺。”
他不要做那个在梦中等待天命的人。既然坐上这个位置,就要让天下人知道,晋高祖的江山,是靠铁与血打下来的。
雪又下了起来,覆盖了旧宅庭院中的车辙印。那些真真假假的梦,终将随着这个冬天一起,沉淀在历史的烟云里。
命运有时会以最隐晦的方式透露天机,但真正的强者从不坐等预言成真。梦境或许能预示方向,踏平荆棘的却只能是坚定的脚步。每一个看似偶然的暗示背后,都藏着必须用勇气和智慧才能打开的门——这或许就是天命最深的意味:它只眷顾那些敢于把梦想照进现实的人。
17、牡丹劫
成都城南的兴义门内,三千匠人日夜赶工,为当朝国舅营造新第。整整三年,二十余座院落次第而起,雕梁画栋映得半城通明。国舅爷每日巡看工程,总要停在正院那片牡丹圃前——那里还空着一方沃土,像在等待什么。
“秦州董城村有株百年红牡丹。”管家躬身禀报,“据说是武周年间所植。”
国舅抚须颔首:“移来。”
这支移花队伍浩浩荡荡北上。领头的花匠在董城村见到那株牡丹时倒吸凉气——花株高达丈余,根须盘结如龙。他们掘地一丈,用整木为柜,三十二名壮汉才将花株连根抬起。
回程的三千里险途,成了成都城里最热闹的谈资。说那花柜过九折坡时,绳索突断,花柜悬在绝壁半日,是山鹰衔来藤蔓相救;过七盘岭时突降暴雨,却独独避开载花的木柜;望云隘前,老马跪地不肯前行,直到花匠对牡丹三拜方起。
“那是花神显灵哩!”茶肆里说书人拍案。
当队伍终于抵达成都,满城百姓挤在道旁,要瞧这株惊动了天地山川的牡丹。国舅亲自开柜验看,见红牡丹完好无损,花瓣上竟还凝着露珠。
三月后,牡丹在新圃绽放。碗口大的花朵红得像血,香气漫过三重院墙。国舅大喜,递帖请少主游园。
那日銮驾临门,少年君主踏进宅院时,眼角微微抽动。二十院落层层洞开,亭台楼阁皆以金粉勾边,池中锦鲤条条过尺,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上,紫藤如瀑垂落。
“舅舅这宅子,比朕的皇宫还要精致三分。”少主轻笑。
国舅浑然不觉话中深意,兴冲冲引驾至牡丹圃:“陛下请看此花!”
红牡丹在夕阳下灼灼如火。少年天子凝视良久,忽然道:“朕听说,这株牡丹北上时,九井关的井水一夜变红?”
“民间谣传罢了。”国舅忙道。
少主折下一朵牡丹,在指间转动:“朕倒觉得,草木有灵。它既历尽艰辛来到成都,舅舅当好生照看。”
是夜,国舅在牡丹圃设宴。烛火映照下,牡丹红得妖异。醉眼朦胧间,他仿佛看见花瓣在无风自动。
此后不过三年,前蜀覆灭。新朝兵将冲进这座豪邸时,惊见满园荒草,唯独那株红牡丹开得愈发浓艳。带兵的将军欲要移植,锄头才入土,就见根须间涌出赤色汁液,如血般浸透新土。
“将军,此花有怨气。”随行谋士劝阻。
当夜,将军梦见一个红衣女子立在残垣间,鬓边别着朵将谢的牡丹。
“这园中的富贵气数已尽,”女子轻笑,“何必再添新魂?”
次日将军下令焚园。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奇花异草尽成焦土,唯独那株牡丹在火中屹立不倒,直到最后一片花瓣化作灰烬。
很多年后,有个老花匠路过废墟,指着那片地说:“你们看,新长的野牡丹都是淡粉的——那株红牡丹把所有的艳色都带走了。”
就像这座宅院,把蜀地的富贵气象也一并带进了历史烟云。
极盛的繁华常是转衰的起始,强求的美丽终难长久。天地自有其平衡之道,若一味贪求圆满,反会招致缺憾。恰如那株红牡丹,虽享尽人工呵护,到底敌不过自然轮回——真正的富贵,从来不在雕梁画栋间,而在知足常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