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83章 济南清霜 吴郡墨香（1 / 1）

出守齐州避纷争，衙斋日日写黄庭。

忽见双鹅浮碧水，悟得笔法透玄灵。

至元二十九年（1292）秋，三十八岁的赵孟頫出守济南路总管府事。这道外放诏书来得恰是时候——大都朝堂上，桑哥党羽正对南人学士虎视眈眈。离京那日，老仆赵福整理行装时忧心忡忡：听闻齐州民风彪悍...赵孟頫却将新得的《定武兰亭》拓本仔细收进行箧：昔年李易安在历城着《金石录》，某今往之，岂非天意？

济南府衙设在历山脚下，推窗可见千佛山的黛色连绵。到任次日，赵孟頫便效仿宋时曾巩旧政，在衙前立洗冤鼓，并手书明镜高悬匾额。女真族出身的通判完颜哈达见这位宋室王孙终日埋首案牍，不禁讥讽：赵总管不去寻访名泉，倒要学包龙图审案么？

这话传到赵孟頫耳中，他只是微微一笑。转眼冬至，一桩棘手的田产讼案摆上公堂。涉事双方皆是当地大族，各执宋代地契为证。正当审讯胶着时，忽有乡老献上五代《曹娥碑》拓本求鉴。赵孟頫见那拓本纸色虽已泛黄，然笔力遒劲，竟是吴越国旧物，当即惊起长揖：此宝足以解讼！当夜便在衙斋秉烛双钩临摹，直至晨光熹微透过檩纸窗棂。

完颜哈达清晨来议漕粮事务，见知府眼中血丝密布，案头却摆着新临的《曹娥碑》，不觉叹服：人谓赵王孙痴于书画，今始知此痴可敬。

济南三载，赵孟頫最喜在公务之暇泛舟大明湖。某日深秋，霜林尽染，他独坐历下亭观鹅。但见两只白鹅在碧波中相逐，长颈曲转的姿态忽令他想起《兰亭序》中字的变化。急忙展纸挥毫，竟将鹅颈的扭转化入笔锋，写出的行书顿添生趣。衙役们见状窃语：知府审案如包公，看鹅似王羲之。

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中，《鹊华秋色图》渐渐孕育。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重阳，故友周驰自江南来访，言谈间说起钱选近况。赵孟頫忆及当年与舜举同游西湖的往事，乘着酒兴展绢作画。只见他先用淡墨勾勒华不注山的尖峰，又以披麻皴染鹊山的圆顶，最后以赭石点染秋林。当他在画面右下角题下公谨父，齐人也。余通守齐州，罢官来归，为公谨说齐之山川...时，周驰不禁拊掌：此画当与《辋川图》并传！

便在这艺术创作的黄金期，朝廷一纸调令将他召还大都。临行时，济南士民在趵突泉畔设宴饯别。赵孟頫见三股泉水喷涌如故，感怀作诗：泺水发源天下无，平地涌出白玉壶。谷虚久恐元气泄，岁旱不愁东海枯。罢官离任的失落，竟在山水间化作超然。

大德二年（1298年），四十四岁的赵孟頫出任江浙儒学提举，驻节杭州。这日他正在孤山访林逋故居，忽闻身后朗笑：子昂莫要独享湖山！回头见鲜于枢与邓文原联袂而来。三位知己在放鹤亭中品茗论艺，说到酣处，鲜于枢提议：何不结个墨禅社？效当年西园雅集。

自此，西湖边的宅邸成了艺术沙龙。每逢望日，文人墨客云集于此。某日大雪，管道升在书房铺开澄心堂纸，见丈夫以飞白法写竹，忽然笑道：妾观夫君画石如写隶，绘竹似作草书，莫非印证书画同源之理？赵孟頫掷笔大笑：夫人慧眼！余近日正悟得，八法通于画理。说着挥毫写下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十四字，这后来成为元代画坛的纲领性宣言。

便是在这样的艺术氛围中，《水村图》诞生了。大德六年（1302年）春，赵孟頫往吴兴省墓，见故里荻港烟水迷离，归后即作此图。全卷以干笔皴擦，将江南水乡的氤氲之气表现得淋漓尽致。鲜于枢观后感叹：此作开一代新风，后世画家当循此径。果然，此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倪瓒的《容膝斋图》，皆可见《水村图》的流风余韵。

在杭期间，赵孟頫还做了件影响深远的事——重刊《淳化阁帖》。他亲自校勘遗存刻石，与工匠研讨镌刻技法。某夜梦见米芾前来论书，醒后急取《蜀素帖》参详，对管道升说：襄阳用笔如刷，吾今始得其味。这段因缘后来化作《兰亭十三跋》中的精辟论述：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

大德八年（1304年）冬至，墨禅社同人在孤山赏梅。邓文原带来喜讯：朝廷允准在杭州设西湖书院。赵孟頫望着雪中红梅，忽忆起三十年前在临安城破时见过的最后一场雪，喃喃道：文脉不绝，天佑华夏。此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个冬日雅集上萌生的书院蓝图，将来会走出黄公望、王蒙等画坛巨擘，更不会料到他的书画同源论将启迪无数后世艺术家。

当他在月下展开新得的《定武兰亭》拓本时，笔锋在灯影中微微颤动——那不仅是笔墨的传承，更是一个时代文心的涅盘重生。西湖的烟波依旧，而中国艺术史正在这片山水间悄然转弯，等待着《鹊华秋色图》与《水村图》在未来八百年间持续激荡的艺术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