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王师北指霸业空(2 / 2)
简宇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轻轻抬手,止住了典韦后面可能更激烈的话语。他目光扫过两位爱将,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典韦,许褚,你二人勇猛冠三军,是我肱骨。但治国平天下,不能只恃勇力。曹仁、夏侯渊、乐进,皆乃世之虎将,更是忠义之士。杀之,不过逞一时之快,却寒了天下英雄之心,亦非轻衣所愿见。”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夏侯轻衣,眼神温和,仿佛在安抚她刚刚升起的担忧,继续说道:“今日我以诚待之,以礼相待,天下人皆会看到我简宇的胸襟。他日若真有沙场再见之时,我军在道义上已先胜一筹。况且,”他语气微转,带着一种深谋远虑的沉稳,“如今战局未定,强留三位将军,除了激怒曹操,令其部下同仇敌忾,于我又有何益?不若以此举,彰显仁义,亦可暂时削弱曹操臂膀,一举多得。”
这番话入情入理,既安抚了部下,也解释了缘由,更在夏侯轻衣听来,是师兄顾全大局且体恤她心意的明证。她眼中的感激之情更甚。
典韦、许褚闻言,虽然脸上仍有不甘,但似乎也被这番道理说服,互相看了一眼,不再多言,只是抱拳道:“主公英明,末将明白了。”
“好了,此事已定,不必再议。”简宇挥了挥手,语气轻松下来,“轻衣,你也劳累受惊了,快去歇息吧。典韦,许褚,加强巡营,谨防曹军夜袭。”
“是!”三人齐声应道。夏侯轻衣再次施礼,这才心怀感激地退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帐内只剩下简宇。简宇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渐渐淡去,但并未露出任何算计的冷笑。他只是缓缓坐回案前,重新提起朱笔,摊开了桌上的地图和文书,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专注,仿佛刚才那场关乎三位名将命运和一场情感危机的会谈,不过是日常事务中的寻常一件。
他转身走向地图,指尖重重地点在下邳城南方的广袤区域。
“传令张辽、赵云,”他的声音冷峻如铁,“以精骑为先锋,直取淮阴,截断南北通路。”
“着吕布、黄忠领步卒三万,沿泗水南下,扫清下相、取虑诸城。”
“命马超、庞德所部为侧翼,经僮国、徐县,向东南穿插,震慑九江方向,防敌南窜。”
一道道军令如流星般传出。早已秣马厉兵的简宇军团闻令而动,如同开闸的洪流,向南席卷而去。
淮阴城下,张辽的骑兵如疾风骤雨般突至。守军尚未反应过来,黑色的骑阵已如利刃切入。张辽一马当先,长刀挥洒间,城门守军顷刻溃散。这座扼守南北的要塞,一日之内便改旗易帜。
下相、取虑等城的抵抗更是微弱。吕布、黄忠的大军沿泗水推进,兵锋所向,沿途城邑或开城请降,或稍作抵抗便被碾碎。简宇的仁德之名与赫赫兵威早已传遍徐州,许多县令自知无法抗衡,为保全城中百姓,纷纷选择了归附。
侧翼的马超、庞德进展同样迅速,兵不血刃便接收了数座空城,其兵锋直指淮水,彻底隔绝了徐州南部与外界联系的可能。
月余之间,下邳以南的徐州大地尽数平定。
徐州城内,春寒料峭,庭院中的老柳树却已顽强地抽出鹅黄的嫩芽。书房内,炭火盆驱散着最后一丝寒意,简宇正伏案批阅着平定徐州后堆积如山的文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玄色的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专注的侧脸勾勒得格外清晰。
案头那盏青瓷茶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时而提笔在竹简上落下朱批,时而凝神沉思,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眉宇间虽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执掌权柄后沉淀下来的沉静与威仪。
就在这静谧之时,书房外的回廊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伴随着皮质战靴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和甲叶摩擦的铿锵之音,打破了这片宁静。侍立在门外的许褚如同铁塔般的身躯骤然绷紧,低沉的喝问如同闷雷:“止步!来者何人?”
“末将乃麹义将军帐下斥候队率,有青州八百里加急军报呈送主公!”一个带着明显风尘仆仆和沙哑疲惫,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气息因急促奔跑而略显不稳。
简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饱蘸的朱砂在竹简上晕开一个豆大的红点,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血梅。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将毛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用一方素绢擦了擦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这才沉声道:“进来。”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一名身披沾染着干涸泥点和暗红血渍皮甲的军士快步走入,带着一股战场特有的尘土与血腥混杂的气息。
他单膝跪地,甲叶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插着三根代表最紧急军情的染血雉羽的牛皮信筒。那军士脸色黝黑,嘴唇因干渴而裂开数道血口,但一双深陷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
侍立一旁的文士孙乾无声上前,双手接过信筒,仔细查验封口的火漆印记——那是一个清晰的“麹”字虎头纹,完好无损。他这才用小刀谨慎地剔开火漆,取出内里一卷略显厚重的绢帛,恭敬地置于简宇案前。
简宇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展开绢帛。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起初神色是惯常的审阅式平静,仿佛只是在看一份普通的日常汇报。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挺直的脊背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捏着绢帛边缘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当看到某处关键时,他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呼,眉头倏然挑起,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光。
紧接着,他紧抿的唇角开始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波纹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声酣畅淋漓、中气十足的大笑:“好!好一个麹义!真乃吾之肱骨!张绣勇烈,高顺陷阵,徐荣善战,皆虎狼之臣也!此青州大捷,振我军威,功在千秋!”
他“霍”地长身而起,手中的绢帛因激动而微微震颤。恰逢一缕明亮的春光透过窗棂,正好映在他神采飞扬的脸上,平日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慑人的锐利。
他大步绕过堆满文书的书案,来到悬挂于东壁的巨幅羊皮地图前,目光如炬,死死锁定青州区域。手指沿着战报上描述的进军路线——从济南国到齐郡,再到乐安郡——快速划过,最终食指重重地点在濒临渤海的北海国、东莱郡一带,指甲几乎要嵌进地图里。
“曹安民授首,李典溃败,连曹洪这等宿将也难撄其锋……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声调一声高过一声,猛地转身,环视屋内因这突如其来的捷报而屏息的文武属官,扬了扬手中的战报,声音洪亮地宣告,“诸君!麹义将军已为我等扫清青州大半障碍!曹操如今损兵折将,龟缩于东海一隅,已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似是要将满腔的兴奋压下,但那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炽烈。他快步回到案前,取出一支令箭,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果决,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蕴含的雷霆万钧之力:“传我军令:三军休整三日,犒赏将士,备齐粮草军械。三日之后,辰时点兵,兵发青州!”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门外透进的春光中,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去,当与麹义会师于北海之滨,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荡平曹氏,底定青徐!”
“谨遵主公之命!荡平曹氏,底定青徐!”堂下众人心潮澎湃,齐声应和,声浪几乎要掀开屋顶。
北海国曹操府邸内,烛火摇曳,将曹操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刚刚听完前线溃败的详细军报,曹安民阵亡的噩耗如同毒刺扎在心口,李典、曹洪败退的消息更让局势雪上加霜。他强撑着坐在主位,手指死死按着太阳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
就在这时,谋士郭嘉步履沉重地走入厅内,手中捧着一卷绢帛,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凝。他趋前几步,低声禀报:“主公,冀州方面……有回信了。”
曹操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冀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抢过郭嘉手中的绢帛,急切地展开。目光贪婪地扫过上面的字迹,那是由袁绍麾下重要谋士辛评代笔、措辞看似客气周全的回信——
“袁本初致曹孟德书
孟德足下:
音问久疏,企仰殊深。近闻青州兵衅频仍,足下临危受命,备尝艰辛,绍每念及,寝馈难安。本欲亲提貔貅,星夜驰援,与公共戮凶逆。然天不遂人愿,幼子买忽染沉疴,气息惙然,为人父者,肠焦心灼,实难驱驰军旅。况北疆公孙跋扈,屡犯我境,幽冀之众,日夜擐甲,未敢少懈。
今遣辛仲治奉书,略陈歉仄。冀青唇齿,休戚同之,愿足下暂敛锋芒,固守剧县,以待天时。俟北鄙稍靖,犬子少瘥,必当亲率冀并锐旅,南下图贼,与公共襄义举。时艰事危,伏惟珍摄。
绍再拜顿首”
“噗——”曹操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强行咽下,但胸口剧烈的起伏却无法平息。他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变白,捏着绢帛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忧心如焚?五内俱焚?哈哈哈哈!”曹操猛地将绢帛狠狠摔在案上,发出一阵嘶哑而悲愤的冷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绝望,“袁本初!好一个袁本初!不想来便直说!竟找出如此拙劣的借口!小儿生病?对付公孙瓒?哈哈哈!”
他霍地站起身,因激动而有些踉跄,手指颤抖地指着北方,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当初我失兖州,落魄如丧家之犬,他让我去投奔他,意在吞并!我曹操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这才来到这青州苦苦支撑!这些年,他在冀州是如何对我的?处处压制,断我粮械,唯恐我坐大!先前我好不容易拿下徐州,稍有起色,他便立刻在边境制造事端!如今……如今我遭此大难,他竟……竟如此公报私仇,隔岸观火!”
曹操猛地咳嗽起来,侍从连忙上前欲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喘着粗气,双眼布满血丝,盯着那卷被摔皱的绢帛,如同盯着袁绍虚伪的嘴脸,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蠢材!十足的蠢材!他难道算不清这笔账吗?若我曹操今日败亡,简宇尽得青、徐、兖、豫、司隶、雍、凉、并八州之地,携雷霆万钧之势北向!他袁本初仅凭一冀州,还要分心对付公孙瓒,如何抵挡?如何抵挡?他这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他颓然坐回榻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愤怒在胸中翻涌。烛光映照着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那是一种被盟友背叛、被现实逼入绝境的枭雄的悲哀。
厅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曹操粗重而不甘的喘息声。这第一个坏消息,如同寒冬里的一盆冰水,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冷。而他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开始。
曹操府邸夜风骤急,案头那盏青铜鹤形灯的烛火被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冷风吹得左摇右晃,明灭不定,将曹操埋首审阅粮草册的微微佝偻的身影,扭曲地投在身后悬挂的那张巨大的青州地图上。那晃动的、变形的影子,在标注着城池山川的地图上徒劳地移动,宛如一头被无形牢笼所困的猛兽,焦躁却找不到出口。地图上,代表麹义军的赤色标记已如疫病般不可遏制地蔓延至济南国边境,触目惊心;而数支代表简宇军先锋部队的黑色小旗,则像毒刺般深深扎在淄水沿岸,昭示着步步紧逼的危机。
“主公!徐州急报!”
牛皮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深秋寒夜的凛冽。郭嘉步履仓促甚至带着些许踉跄地闯入,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不见半分平日的从容镇定。他双手紧捧着一卷边缘已被暗红污渍浸透、甚至有些黏连的竹简,那捧着竹简的指尖,因过度用力或因惊惧,正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曹操闻声猛地从案牍中抬起头,动作之大之急,使得案头那支搁在笔山上的狼毫毛笔“啪嗒”一声滚落,笔尖饱蘸的浓墨正正溅在皮质地图的“剧县”二字之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而不规则的墨迹,宛如一滴骤然滴落的黑血。他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接过竹简,指尖在触碰竹片的瞬间,便沾染上一片黏腻而冰凉的暗红——那颜色深沉得化不开,分不清是干涸的血迹,还是战场混杂着血水的泥浆。
“小沛……”曹操刚开口,声音便陡然卡在喉咙深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急速而略显慌乱地展开竹简,昏黄的烛光下,“夏侯惇左目中矢”那寥寥数字,像烧红的烙铁般,带着灼人的热度,狠狠烙在他的视网膜上。竹简后半部分的字迹愈发潦草、混乱,笔画扭曲,最后几行更是模糊难辨,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的痛苦与仓促间,已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郭嘉垂首,声音低沉沙哑,几乎被烛火燃烧时持续的细微“噼啪”声所掩盖:“夏侯将军率军反攻小沛,不料……不料中了简宇军的埋伏。混战之中,局势崩坏,守将曹性趁乱施放冷箭,那支箭……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正中夏侯将军左目。”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曹操捻着竹简的右手猛地攥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如骨。单薄的竹片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脆响,几近断裂。他死死盯着那几个宣告噩耗的字,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竹简连同上面承载的残酷消息一同烧穿、化为灰烬。
“曹性……”他从紧咬的齿缝间,极为缓慢地挤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嘶哑,每个音节都裹挟着几乎无法抑制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唯有那案头烛芯,不时爆出一两声细微却清晰的“噼啪”脆响,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无声却恶毒的嘲笑。
曹操倏然转身,背对郭嘉,面朝那张巨大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地图而立。他的肩膀线条绷紧如铁,僵硬得可怕,仿佛承担着千钧重压。跳动的烛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摇曳不定的阴影,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沟壑。他那只映着光亮的右眼,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布满骇人血丝,红得欲滴;而另一只完全隐于黑暗中的左眼,则显得格外深邃、阴沉,如同无底的寒潭。
“元让……现在……何处?”良久,曹操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耗费莫大气力,压抑着胸腔下惊涛骇浪般的翻涌。
“……已确认,被俘了。”郭嘉的回答沉重如山,每个字都砸在地上,“程昱大人当时……亦在徐州军中……未能……突围。”话语中的艰难,透露出局势的绝望。
曹操猛地转过身来,动作带起一阵疾风,使得案头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中投下两簇明灭不定、疯狂跳跃的火光。那目光锐利如刀,似要斩碎眼前一切虚妄与障碍,却在与郭嘉那双充满担忧与悲悯的目光触碰的瞬间,难以察觉地涣散、动摇了一刹。他不再言语,大步流星走向帐门,猛地一把掀开厚重的牛皮帘子。夜风立刻如同脱缰的野马,裹挟着远方战马凄厉得不像活物的嘶鸣,呼啸着灌入帐内,吹得他玄色大氅猎猎作响,疯狂舞动。
“他……”曹操面向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夜空,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还看得见吗?”这微不可闻、近乎破碎的问话,却像一根尖针,刺破了夜的帷幕,让帐外值守的巡夜士兵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忍不住侧目望向主帅那在风中僵直、显得异常孤独的背影。
郭嘉沉默地低下头,紧抿着唇,无法给出任何答案。他只看见,主公那挺拔惯了的背影在凛冽的夜风中僵直如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那玄色大氅被风疯狂扯动,扑打作响,宛如一面在惨败战场上独自飘扬的、绝望而又不屈的旗帜。
曹府内,曹操独自一人坐在案后,面前一碗黍粥早已凉透,表面凝了一层淡黄色的脂皮。他手中的银箸无意识地在粥中缓缓搅动,目光却并未落在碗中,而是穿透氤氲的空气,死死钉在悬挂于对面壁上的那幅巨大的青徐地图。
他的视线,正落在“下邳”二字之上。连日来,夏侯惇与程昱因陈登倒戈而兵败被俘的噩耗,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噬咬着他的理智。几夜未曾安眠,使得他眼窝深陷,颧骨下的阴影在透过帐帘缝隙的稀薄晨光中,显得格外分明。
“主公。”一个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滞重的声音在帐门口响起,打破了这死寂。是荀彧。
曹操略显迟缓地抬起头,仿佛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强行拉回现实。他抬起眼皮的动作,牵扯着眼角深刻的皱纹。手中的银箸在碗沿碰出一下清脆的微响。他看见荀彧悄无声息地走近,手中捧着一卷素白色的帛书——那不是寻常军报所用的加急赤函,这种不寻常的形制,让曹操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讲。”曹操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在这过分安静的帐内显得异常清晰。
荀彧在案前站定,微微垂首,动作舒缓却凝重地展开帛书。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帛书上的字迹,再抬起时,眼中已是一片沉痛:“前日,下邳城……陷落了。”
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词句,但最终还是以清晰的语调继续禀报:“曹仁、夏侯渊、乐进三位将军,在城破后率精锐亲卫试图从西门突围……然简宇似早有预料,于必经之路设下重兵埋伏。三位将军力战不退,终因寡不敌众……尽数被俘。”
“啪嗒。”那双银箸从曹操骤然松开的手指间滑落,一根跌在案上,一根滚落在地,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声响。几滴凉粥随之溅出,污了地图上徐州附近的位置。曹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微仰,幸得他及时用手撑住案几边缘,才稳住那一瞬间的眩晕。
他的手背上,青筋因极度用力而根根凸起。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荀彧,那目光中混杂着难以置信与一种近乎实质的锐利,仿佛要穿透荀彧,看清帛书上那每一个残酷的字迹。
荀彧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愈发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丧钟敲响:“据溃兵所言,简宇已全据徐州诸郡。其麾下刘备,正借自身‘刘皇叔’之名与陈登在当地之望,全力安抚士族百姓……徐州境内大规模抵抗已渐平息,局势……已基本为其掌控。”
“陈——登——”曹操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一点点挤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与夏侯惇被俘、程昱陷敌的惨败紧紧相连。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狂怒、棋差一着的挫败、以及痛失臂膀的尖锐痛楚,如同岩浆般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猛地暴起,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双臂猛地向前一挥!
“轰隆——!”
整张沉重的楠木案几被他巨大的力量猛地掀翻!案上的所有物件——盛着凉粥的陶碗、放着腌菹的漆碟、笔山上悬挂的各式毛笔、研好墨的砚台、堆积如山的竹简奏章,连同那张标示着敌我态势的宝贵地图——尽数随着案几的倾覆,天女散花般摔在地上!
黍粥泼洒,墨汁飞溅,竹简散落,顷刻间,地面一片狼藉。那泼洒开的黍粥与浓黑的墨汁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肆意漫延,污浊不堪,恰似此刻徐州乃至中原崩坏糜烂的局势。
曹操站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帐内格外刺耳。他死死盯着脚下那片狼藉,目光仿佛穿透了满地的污秽,看到了徐州沦陷的城池,看到了被缚的曹仁、夏侯渊、乐进,看到了简宇和刘备志得意满的脸,更看到了陈登那看似谦恭实则冰冷的背影。
荀彧静立一旁,如同泥塑木雕,默然无语。唯有他微微抿紧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同样翻涌的情绪。帐内,只剩下曹操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满地狼藉所散发出的、混合了食物馊味与墨臭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一切是如此突然,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是说着玩的。
曹营的中军大帐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草药、汗水和皮革气息的沉闷空气。曹操斜倚在铺着青州地图的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那上面密集的赤色标记代表着麹义军的步步紧逼。
连日的焦虑与挫败,已在他额间刻下深深的沟壑,昔日锐利的眼眸也布满了血丝,仿佛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衰老雄狮,虽余威犹在,却难掩疲惫。荀彧与曹洪分坐两侧,皆眉头紧锁,帐内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帐中的死寂,一名斥候几乎是滚爬着闯入,甲胄上沾满尘土与暗红的血渍,扑倒在地,双手颤抖地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急报,声音因恐惧和疲惫而变了调:“主公!大、大事不好!徐州急报!简宇……简宇已留刘备守城,亲率数万精锐,昼夜兼程北上了!探马回报,其前锋已过琅琊,不日……不日即将与麹义贼军会师于剧县之外!”
“咣当——”
曹操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温热的茶水与碎瓷片四溅开来,泼洒在地图上,正好污了徐州的位置。他猛地从案后站起,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剧烈一晃,不得不伸手撑住案角才勉强站稳。那张本就因疲惫而显得憔悴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封急报,仿佛要透过帛布看清背后致命的杀机。
“你……你再说一遍?”曹操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的。
斥候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道:“千真万确啊主公!简宇大军旌旗遮天,浩浩荡荡,分明是欲与麹义合兵,共击我军啊!”
曹操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他想起徐州失陷的惨状,想起夏侯惇、程昱被俘的屈辱,想起曹仁、夏侯渊、乐进身陷囹圄的无奈,而如今,最后一个可怕的敌人也倾巢而来……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滔天的愤怒,如同岩浆般猛地冲上头顶。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曹操喉中迸发,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胸口,身形踉跄。下一秒,在荀彧和曹洪惊骇的目光中,他“噗”地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如同凄艳的残梅,点点溅落在案上那张已是狼藉不堪的地图上,将那象征绝境的区域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红。
“天……天欲亡我乎?天欲亡我曹孟德乎!”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发出一声充满了不甘、愤懑与彻骨绝望的嘶吼,那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在大帐中回荡。随即,他眼中的神采迅速涣散,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倒去。
“主公!”
“快扶住主公!”
荀彧与曹洪惊得魂飞魄散,慌忙抢步上前,在曹操头颅即将撞地的瞬间堪堪将其扶住。帐内顿时乱作一团,亲兵、医官闻声涌入。
而那位曾叱咤中原的枭雄,此刻面如金纸,气息微弱,静静地倒在臣下的臂弯中,不省人事。唯有那幅被鲜血和茶水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地图,无声地昭示着这场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正是:
长风万里乾云势,血浸沙场孟德哀。
欲知曹操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