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破妄见真·井底玄机(1 / 2)
禅心镜殿内,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伸、凝固。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古老石材混合的冷冽气息,却又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撩拨人心的甜腻,如同陈年的曼陀罗花粉,悄然侵蚀着人的意志。那口位于殿心的玉井,此刻不再仅仅是精致的石雕,它像一只贪婪而冰冷的魔眼,幽幽地注视着殿中众人,将每个人内心深处最脆弱、最不愿触及的角落赤裸裸地剖开,血淋淋地呈现在他们自己面前。
火光摇曳,将扭曲的人影投在光滑如镜的殿壁上,仿佛有无数幽魂在随行舞动。赵莽魁梧的身躯如同风中残柳般微微颤抖,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玉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牙关紧咬,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铁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正与幻境中那些早已逝去的兄弟并肩承受着刀剑加身的痛楚,口中发出压抑如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兄弟……撑住……俺来……”
陈文瘫坐在地,往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然散乱,眼镜滑到了鼻尖,他却浑然不觉。双目失神地望向虚空,瞳孔中没有焦点,只有无尽的恐慌与绝望。他双手无意识地在身前抓挠,仿佛想从那场焚尽他毕生心血的虚幻大火中抢救出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声音破碎而颤抖:“……不……不能烧……那是孤本……是先贤心血……完了……全完了……”涕泪纵横,书生应有的体面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抽去灵魂般的颓唐。
夏侯琢背对着众人,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往日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俊脸,此刻被深沉的哀恸与自责占据。他挺拔的背影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仿佛独自背负着千斤重担。幻境中,病榻前至亲逐渐冰冷的触感、那双充满期盼却最终黯淡下去的眼眸,以及自己身为医者却无力回天的巨大挫败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爹……孩儿……无能……”极低的自语声带着哽咽,消散在殿宇的寂静中。
蔡若兮倚着冰凉的井栏,娇躯软软地滑坐下去,脸色苍白如初雪,不见一丝血色。贝齿深深陷入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幻境中,幼时偷听到的关于家族“使命”与“代价”的低语,与母亲病逝时那张苍白却慈爱的容颜交织重叠。家族如山般的重担、失恃之痛、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躯压垮、吞噬。她环抱住双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纤细的肩膀不住地轻颤,如同风雨中无助的雏鸟。
徐逸风亦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家族宗祠内那场决定他命运走向的激烈争执,如同昨日重现。长辈们冷酷而充满算计的面容,同族兄弟那嫉妒、怨毒乃至幸灾乐祸的眼神,尤其是他最终决然转身离去时,眼角余光瞥见的父亲——那双素来威严的眼眸中,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失望、深沉的无奈,以及……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理解?这复杂至极的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心痛。那选择远离的负罪感,对家族责任看似“逃避”的自责,如同无数冰冷的锁链,从记忆的深渊中蔓延而出,紧紧缠绕着他的心神,试图将他拖入无尽悔恨的泥沼。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神摇曳,几近失守的边缘。
然而,就在那意识即将被过往阴影彻底淹没的刹那,他怀中贴身收藏的那枚黑石,再次传来了那股熟悉的温润气息。
这一次,并非以往遭遇邪祟时那般激烈对抗的外放光芒,而是一股如同雪山之巅融化的清泉般的凉意,柔和却坚定,缓缓流入他近乎沸腾、几欲炸裂的灵台。这股清凉所过之处,那些因痛苦、迷茫、挣扎而躁动不安的情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抚平。黑石的光芒并未外显,而是在他经脉气血中悄然流转,如同一盏静置于心湖深处的明灯,守护着最后一方清明的本心,不被妄念浊流所污染。
“幻由心生……境随心转……”一个念头,如同漆黑夜空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徐逸风混乱的意识,“此非外魔侵袭,实乃心魔自生。这玉井为镜,映照出的,不过是我等自身执念所化的幻影。若连自身都无法直面,何谈勘破虚妄,坚定前行?”
明悟一生,仿佛拨云见日。那股源自内心深处的挣扎力量顿时减弱大半。他不再本能地抗拒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而是深吸一口气,以一种近乎冷静、甚至带有一丝悲悯的视角去重新审视它们。家族的倾轧与矛盾是时代与人性交织的必然,他的离乡选择,亦是当时情境下,遵循本心、寻求解脱的必然之路。与其沉溺于自责与过往的泥潭,不如认清现实,坦然接受选择带来的所有后果,背负起自己选定的道路,更坚定、更清醒地走下去。
心念一定,灵台顿时一片清明澄澈。玉井中那原本逼真得令人窒息的幻象,虽然依旧清晰可见,却已然失去了撼动人心的魔力,如同水中月、镜中花,虚幻不实,再也无法引起他心绪的剧烈波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景象,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通透之感。
环顾四周,见同伴们仍深陷各自的心魔幻境之中,情况岌岌可危。赵莽面色赤红,气息粗重如牛,似要狂怒暴起;陈文眼神涣散,气息微弱,近乎崩溃边缘;夏侯琢背影孤寂,被浓重的悲伤笼罩;蔡若兮更是蜷缩一团,脆弱得令人心怜。徐逸风深知,这等直指本心的幻境,外力难以强行打破,若处置不当,反可能伤及心神。唯有设法引导,助他们自己勘破执念,方能真正解脱。
他首先走到离他最近、状态也最为暴烈的赵莽身边。并未直接触碰其身体,以免惊扰其正在与幻境对抗的心神。徐逸风沉息凝神,运起一丝内劲,沉声低喝,声音不高,却如同古寺暮鼓、深山晨钟,蕴含着镇定人心的力量,直透赵莽混乱的心神深处:“赵莽!沙场兄弟舍生取义,是为家国大义!苟活者更当砥砺前行,承其遗志,护该护之人,方不负英魂赤血!醒来!”
声音入耳,赵莽浑身剧震,幻境中兄弟惨烈赴死的画面与徐逸风沉稳有力的声音猛烈交织。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挣脱枷锁般的低沉咆哮,眼中弥漫的血色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沉重悲伤却无比坚毅的光芒。他用力晃了晃硕大的脑袋,仿佛要甩掉那些纠缠不休的幻影,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沙哑却有了焦点:“徐先生……俺……俺明白了!”虽脸色依旧苍白,心有余悸,但眼神已不再迷茫狂乱,重新找回了支柱。
徐逸风微微颔首,给予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即转身走向瘫软在地的陈文。他蹲下身,语气较之对赵莽时缓和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字句清晰,叩击心扉:“陈文,典籍虽焚,然知识在心,智慧在脑。前人之智,先贤之思,岂是一场凡火所能尽毁?文明薪火相传,在乎于心灯不灭,在乎于代代守望!岂因祸福而避趋之?守望之责,正在我辈!醒来!”
陈文如遭当头棒喝,浑身一颤,怔怔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徐逸风。他的目光缓缓移到自己那双曾日夜翻阅典籍、誊抄文稿的手上,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知识的传承并非仅仅依赖于脆弱的竹简纸张,更在于活人的记忆、理解与传承的意志。他深吸一口冰冷而带着陈腐气息的空气,努力平复着激动难抑的心绪,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涕泪,颤声道:“是……是极!薪火相传,在乎于心!纸帛可焚,心灯难灭!我……我醒了!”说着,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虽然腿脚还有些发软,但那股属于学者的专注与热忱,已重新在眼底点燃。
接着,徐逸风来到始终背对众人的夏侯琢身旁。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轻轻拍了拍这位发小微微耸动的肩膀,同时指尖微不可察地渡入一丝黑石所化的清凉气息,助他抚平心中翻涌的苦涩。然后,他才用一种了然于胸的、带着些许叹息的语气低声道:“夏侯,医者非神,药石有穷。但求问心无愧,尽力便无悔。沉湎于过往无力回天之憾,方是对生者、对自身医术的真正辜负。醒来吧,莫要让心魔困住了你济世之手。”
夏侯琢身体猛地一颤,感受到那丝清凉气息如溪流般润泽了干涸苦涩的心田。他长长地、仿佛要将所有郁结都吐出来一般,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转过身来。脸上虽还带着泪痕,却已恢复了平日那略带痞气的笑容,只是那双桃花眼的眼底深处,多了一丝历经痛楚后的释然与沉淀:“风眠兄说得对,是我想岔了。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守着死人影子过活,可不是我夏侯琢的性子。差点就被这鬼地方把老子……不,把小爷我的眼泪骗干净了。”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掩饰内心的波澜,但微微泛红的眼角却出卖了他。
最后,徐逸风走到蜷缩在井边的蔡若兮面前。看着她苍白如纸的小脸、被咬得发白的下唇,以及眼中那将落未落的泪水,心中不由微微一痛。此刻,任何言语似乎都显得苍白。他并未多言,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双冰凉而微微颤抖的小手。一股温和却无比坚定的力量,透过相贴的掌心,绵绵不断地传递过去。同时,他凝视着她那双充满无助与恐惧的明眸,目光清澈而充满信任,低声道:“若兮,真相或许残酷,过往或许沉重,但唯有直面它们,方能看清前路,守护住你所珍视的一切。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蔡若兮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与这冰冷大殿格格不入的温暖,以及那简短话语中蕴含的无条件信任与支持。幻境中家族阴影的压迫感和丧母的锥心之痛,似乎被这股坚实的力量冲淡、隔开了一些。她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反握住他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从他坚定的目光中汲取着勇气。片刻后,她用力点了点头,抬手用袖角拭去眼角的泪痕,眼神虽然依旧带着悲伤,却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逸风……哥哥……我……我可以的。”一声低唤,自然而然地改变了称呼,透着全然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