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三让荆州(1 / 1)
刘琦的决定,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消息先在州牧府核心圈层传开时,西陵官署的烛火彻夜未熄——值夜的老吏捧着密函,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脚步轻得像怕惊碎空气。
幕僚们聚在偏厅,指尖捻着竹简边缘反复摩挲,低声议论里藏着掩不住的震动,连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晃,将众人的影子在青砖上拉得忽长忽短,满室都是紧绷的沉默。这股暗流很快循着隐秘的渠道淌向襄阳,刘备府第的偏院书房里,送信的斥候刚跪禀完,案上的青瓷茶盏便被带起的风扫得晃了晃,茶汤溅出几滴,在案几的木纹里晕开深色的痕。
刘备闻讯,勃然变色的瞬间,手掌重重拍在案上,茶盏“哐当”一声撞得瓷盖脱落,茶叶沫子撒了满案。他猛地起身,锦袍下摆扫过凳脚,带得木凳向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荒谬!琦儿何出此言?”声音里带着急怒,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
他来回踱了两步,又猛地顿住,袖摆挥得猎猎作响:“备受景升兄厚恩,托付家小,岂能行此不义之事,夺其基业?此议绝不可行!”说罢便要去拔挂在墙上的佩剑,显然是真动了亲自赶往西陵的念头,连鞋履踩过地砖的声音都透着急躁。
诸葛亮轻摇羽扇,快步上前拦住。他的羽扇是陈年竹骨,扇面上的墨竹纹路被摩挲得泛了柔光,扇尖轻轻点在刘备的小臂上,动作不急不缓:“主公息怒。”指尖触到刘备紧绷的衣袖,能感觉到底下肌肉的僵硬。
他垂眸看着刘备案上散落的竹简,目光扫过“刘表托孤”的旧函,声音压得平和却有分量:“公子此议,虽是庞士元推动,然亦是出于公心,洞察时局之言。主公若断然拒绝,恐寒了公子之心,亦让荆襄士民疑虑主公之志。不如,暂缓回应,且观其变。”说话时,他的羽扇缓缓转动,扇出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恰好拂过刘备因急怒而泛红的脸颊。
诸葛亮深知,权力的交接需要仪式感——是案头熏香燃尽时的沉静,是僚属们交换眼神时的默契;需要舆论的发酵,像春雨润土般悄无声息,却能让人心慢慢沉淀;更需要刘备表现出“被迫”接受的姿态,如同玉器需配锦盒,方能衬得仁德之名愈发温润。
于是,刘备的第一道回书送达西陵时,封泥还带着襄阳窑火的余温。刘琦的病榻设在西厢房,帐幔被药气熏得微微发黄,他撑着病体坐起,侍从刚将竹简展开,墨香便混着药味飘过来。
信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却处处透着恳切,连“才德薄劣”四个字都写得格外郑重,笔画间似有犹豫的停顿;“辅佐公子,保境安民”几字间距略宽,像是写时反复斟酌,末了的“勿再提及此事”更是用了重墨,仿佛能看到刘备握笔时指节的用力。刘琦握着竹简的手微微发抖,指腹蹭过竹简的刻痕,眼底的疑虑渐渐散了,反而多了几分笃定——他抬手咳了两声,手帕上沾了淡红的血印,却浑然不觉,只示意侍从去请糜兰与庞统。
庞统赶来时,衣袍上还沾着西陵城外的尘土。他站在病榻前,拱手时动作利落,声音却压得低:“皇叔高义,令人感佩。然此非私相授受,乃为江山社稷。”说话间,他指尖在案上的荆襄舆图上点了点,恰好落在樊城与江陵的交界处——那里用朱砂画了个小圈,是曹军最近动向的标记。“州牧当再次修书,陈明利害,言辞更需恳切,表明此非让位,实乃托付,为保景升公血脉与基业不失。”他的指腹在舆图上蹭了蹭,朱砂的痕迹淡了些,却让话里的分量更重。
糜兰亦从旁附和,他刚从驿馆回来,袖口还带着茶渍——那是与荆州士族议事时不小心沾的。“公子,主公所以推辞,乃重信义也。”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怕惊扰了刘琦的病体,“公子需示以至诚,表明此心天地可鉴,并非受人蛊惑,亦非一时冲动。兰可联络荆襄有意归附主公之士族,共同上表,恳请皇叔以大局为重。”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上面已列了几个名字,马良、伊籍的字迹赫然在列,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于是,刘琦不顾病体,亲自撰写第二封让位书。案上的烛火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幔上,显得格外单薄。他握笔的手需侍从扶着,笔尖在竹简上顿了好几次,墨点落在“父亲刘表”四个字旁边,像是泪痕。
信里不再是干巴巴的道理,字里行间都裹着情感——写“父亲临终前执我手”时,笔尖停顿良久,竹简上积了一小团墨;写“自身病弱无能”时,笔画轻得几乎要断;写“对荆襄百姓的愧疚”时,指腹沾了墨,在竹简边缘蹭出淡淡的印子,字字都像浸了泪。与此同时,糜兰在襄阳的驿馆里忙得脚不沾地:马良来的时候,还带着刚写好的表章,纸上的“拥戴皇叔”四个字笔势遒劲;伊籍则揣着与文聘的私信,信里文聘承诺“愿为前驱”,墨迹透着武将的刚硬;黄忠那边更直接,派了亲卫送来一支箭,箭杆上刻着“黄汉升叩请”,算是表了态。这些表章与信物,像细流汇成江海,悄悄在荆襄士民间漫开。
这一波舆论造势,让刘备的“推辞”显得更加为难。他在襄阳府第召集心腹商议时,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风一吹便卷着尘土飘进厅里。关羽按在青龙偃月刀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青,眉头皱得紧紧的,却只是沉声道:“大哥若不愿,俺们便护着大哥,谁也不敢多言。”
张飞叉着腰站在一旁,络腮胡抖了抖,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哼了一声——他知道刘备的性子,不愿违逆兄长的心意。诸葛亮则站在舆图前,羽扇轻轻敲着案边,目光扫过众人:“公子与荆襄士民心意拳拳,主公若再坚拒,恐失人望。然,直接接受,仍与主公信义之名有碍。”他顿了顿,羽扇指向舆图上的襄阳城,“可再辞一次,观公子与众人反应,若其心依旧坚决,则天命人心皆归于主公,方可顺水推舟。”
于是,刘备的第二封推辞信写得格外“痛苦”。那夜他在书房坐了半宿,烛火燃尽了三支,案上的竹简换了又换,写错的字被墨团涂得严严实实。信里引伯夷叔齐的典故时,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写时心绪不宁;说“内心挣扎”时,竹简上的刻痕深了些,似是用力过猛;末了的语气不再绝对,“或有两全之法”几个字写得格外轻,像是怕被人看出破绽。送信的人出发时,天刚蒙蒙亮,城门的守军见是刘备府的人,特意放轻了开门的声音,生怕惊扰了这份“纠结”。
这封信送到西陵时,刘琦正咳得厉害。侍从刚念到“伯夷叔齐耻食周粟”,他便摆了摆手,示意停下,枯瘦的手指抚过竹简上的字迹,眼底泛起红:“皇叔至诚君子!”他挣扎着要起身,侍从忙扶住他,锦被从身上滑落,露出底下单薄的里衣,衣摆上还沾着药渍,“琦若不能使其心安理得接受此位,九泉之下,亦无颜见父亲矣!”说罢,他便要让人备车马,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却浑然不觉。
庞统与糜兰知道,火候已到。糜兰立刻去安排车马——选的是最平稳的安车,车轮裹了三层厚布,车厢里铺着软垫,还特意请了城中最好的医官,药箱里备着参汤与止血的药膏,侍从们都被叮嘱过,走路要轻,说话要慢。庞统则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往襄阳,马跑得满身是汗,他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到了刘备府第时,连水都顾不上喝,便直接闯了进去。议事厅里,他对着刘备与诸葛亮拱手,气息还未平复:“若主公不受,荆襄必乱,则景升公之业毁于一旦,公子亦难保全,此非仁,实乃迂也!”他说话时,手在案上的舆图上比划,指尖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目光里满是恳切。
当刘琦的车驾抵达襄阳时,城外的官道上早已站满了人。刘备率文武出城相迎,他穿着素色的锦袍,腰间系着刘表生前送的玉带,站在最前面,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车驾——车轮声越来越近,带着缓慢的节奏,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车驾停下,侍从掀开帘子,先扶出医官,再小心翼翼地搀着刘琦——他穿着深色的衣袍,脸色蜡黄得像纸,需两个人架着胳膊才能站稳,咳嗽时肩膀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喘息。刘备抢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刘琦的手,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凉,还能感觉到他手背上突出的骨节——未语泪先流,泪珠落在刘琦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贤侄何苦如此!”
刘琦跪伏于地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摔碎了自己的病体。他膝盖触到地面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双手撑在地上,指节泛白:“叔父!荆襄与汉室之将来,尽在叔父一身!琦无能,唯以此残躯与先父基业相托!叔父若不答应,琦便长跪于此!”说话时,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还夹着咳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的尘土里。
文武百官齐齐跪倒的瞬间,衣袍摩擦的声音响彻官道。关羽单膝跪地,青龙偃月刀杵在地上,刀柄上的红缨晃了晃;张飞双膝落地,震得地上的尘土微微扬起,大声附和:“恳请大哥接任!”赵云站在武将列里,身姿挺拔,却也恭恭敬敬地跪下,目光坚定;诸葛亮羽扇拢在袖中,弯腰时动作从容,声音平和却有力:“恳请主公以大局为重!”马良、伊籍等士族代表也跟着跪下,手里捧着表章,素笺在风里轻轻颤动;连文聘、黄忠派来的代表,也按着腰间的兵器,单膝着地——众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像潮水般漫过官道,声震四野,连远处的树林都传来轻微的回响。
刘备环视众人,目光从关羽的红缨扫到诸葛亮的羽扇,再落到跪伏在地、几乎要撑不住的刘琦身上——刘琦的肩膀还在轻轻颤抖,后背的衣袍已被冷汗浸湿。他仰天长叹,声音里满是无奈,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玉带上。他双手握拳,指节泛白,良久才缓缓松开,语气哽咽:“备本愚钝,蒙景升兄不弃,托付家小,今又得贤侄与诸公如此信重……若再推辞,是不识时务,不恤民情,上负苍天,下负景升兄与贤侄矣!罢!罢!罢!备……谨受命!”说罢,他弯腰扶起刘琦,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