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九愧问心第一愧,愧我未尽人子孝(2 / 2)
然而那天,礼铁祝下班后,看到妈妈带着爸爸从医院回来,爸爸做了一桌好吃的,三口人围在一起吃饭。
礼铁祝问妈妈,爸爸身体检查怎样。
妈妈表面上说没事,后来悄悄把礼铁祝叫到厨房告诉礼铁祝说,医生怀疑是肺癌,晚期。
天,塌了。
这一次,是真的塌了。
礼铁祝看着屏幕里,自己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
不可能。
我爸身体那么好,还能在大海里一个猛子扎进去,游几千米。
怎么可能?
一定是搞错了!
他带着父亲,跑遍了天城所有的大医院。
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他后悔至今,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抽自己两大嘴巴子的决定。
他,对父亲,撒了谎。
他告诉父亲,只是个小毛病,做几次化疗就好了。
男人信了。
或者说他只是装作信了。
他笑着对儿子说:“我就说嘛,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
于是,化疗开始了。
那不是治疗。
那是一场,以“爱”为名的,最残忍的酷刑。
礼铁祝在屏幕外,看着父亲,那个曾经能把他扛在肩上,像山一样伟岸的男人,在化疗的折磨下,迅速地枯萎。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从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变成了秃顶的干瘦老头。
他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连喝口水都吐。
他浑身疼,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却还强撑着,反过来安慰儿子:“没事,就是有点不得劲,睡一觉就好了。”
礼铁祝看着,心如刀绞。
他无数次想告诉父亲真相。
可他不敢。
他怕。
他怕父亲知道真相后,会放弃治疗。
他怕自己,会失去他。
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化疗”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上。
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奇迹。
他每天,都在欺骗。
骗父亲,也骗自己。
“爸,医生说了,你这恢复得特别好,再有两次,咱就能出院了!”
“爸,你看,你今天都能喝半碗粥了,比昨天强多了!”
“爸……”
直到有一天,父亲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问他:“儿子,你跟爸说实话,爸……是不是快不行了?”
礼铁祝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着父亲那双浑浊的,充满了恳求的眼睛,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想说“是”。
可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没有!爸,你别胡思乱想!好着呢!咱过两天就回家!”
父亲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叹了口气,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丝……礼铁祝当时没看懂的,失望。
父亲没有再问。
他只是,越来越沉默。
终于,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父亲陷入了深度昏迷。
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平静地告诉他:“准备后事吧。过度治疗,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就算再用药,也只是延长他无意义的痛苦。”
无意义的痛苦。
这几个字,像五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礼铁祝的心里。
他冲回病房,跪在父亲的床前,握着他那只冰冷的,插满了针管的手,放声大哭。
“爸!你醒醒!爸!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错了……爸爸,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父亲,你是最合格的父亲,儿子不孝顺……”
他哭得撕心裂肺。
可那个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的男人,再也没有回应他。
父亲,在他怀里,在他无能为力的,悔恨的哭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笔直的,刺眼的,宣判着他所有“孝心”都是个笑话的,直线。
……
屏幕,黑了。
礼铁祝站在悲伤森林里,早已泪流满面。
他没有哭出声。
只是眼泪,像两条不受控制的小河,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
他想起了父亲下葬那天。
他想起了自己跪在坟前,烧着纸钱。
他想起了亲戚们安慰他的话。
“铁祝啊,别太难过了,你已经尽力了,你是大孝子。”
大孝子?
礼铁祝在心里,自嘲地笑了。
什么是孝?
是让他吃好穿好?
是让他病了,不惜一切代价去治?
是让他活着,哪怕是毫无尊严,充满痛苦地活着?
他以前觉得是。
现在他明白了。
狗屁!
那不叫孝。
那叫自私。
我们害怕的,从来都不是他们会死。
我们害怕的,是他们死了之后,我们自己,该怎么办。
我们用“孝顺”的名义,绑架了他们。
我们用“为你好”的借口,剥夺了他们选择如何面对死亡的权利。
就像你养了一只狗,它老了,得了不治之症,每天都活在痛苦里。你明明知道,安乐死,是它最好的解脱。可你舍不得。你宁愿看着它每天哀嚎,拖着残废的身体,苟延残喘。你还自我感动地告诉自己:“你看,我多爱它,我没有放弃它。”
你爱的是它吗?
不,你爱的,是你自己那份“不离不弃”的,可笑的满足感。
你不是在救它。
你是在用它的痛苦,来填满你自己对“失去”的恐惧。
“爸……”
礼铁祝跪倒在地,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泥土里。
“我错了……”
他终于,在时隔多年之后,对着那个再也听不见的灵魂,说出了这句迟来的忏悔。
他这辈子,最愧对的人,就是他爸。
愧对他那份,如山一般,沉默而伟岸的父爱。
这是他的第一愧。
愧我,未尽人子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