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2章 一〇四〇章 赣西疮痍(1 / 2)
赣西之秋,雾重如压魂。天光未亮,晨雾凝聚如铅,笼罩赣江西岸,一派沉沉死寂。
昨日阴雨未歇,今又湿寒袭人。沿途村舍低伏田畴间,屋瓦倾斜,梁柱腐朽,犹如幽灵久居的空壳。坟冢新土犹湿,牛羊无踪,野草横生,败瓦乱石处,见炊烟而无人声,见水车而无水声。
神机营铁舰「定波号」破雾而行,水面微起波纹,似搅动尘封岁月。甲板上立一人,黑袍随风而起,盔下目光如炬,贯透烟雾。李宝挟明国新军、雷霆步枪之利,再临此地,却不见战火之喧,反见人间凋敝。
两岸瘦林斜斜,满目残破,不时见倒悬布告,残贴一角仍见墨迹:「明国妖人,铁船吞魂,火棒焚村,妖法诛天,逆天灭伦。」书者似以血书,笔划狰狞。远处老屋檐下,三童抱头哭嚎,一老妪蹒跚拦于门前,似护犊兽。见明军而惊,慌不择路,跌入泥沟,抱子翻滚。
警卫张元见之,神情复杂,低声近李宝耳边道:「二将军,斥候回报,沿江村落多已空无人,或老幼孓然存焉。民间流传诸多骇言,皆言我军为魔教异类,侵吞童女,剥皮炼火,专诛忠良。」
李宝未语,指远方一片水田,道中禾苗已黄,叶枯根败。田埂边,一具白骨横陈,双手紧扣胸口,旁有竹杖倒卧。乌鸦三只,自树间飞起,啼声刺耳,仿若哀号。
他黯然道:「刘光世攫民为兵,卖身金人,余下老弱无衣无食,生路全绝。蜀宋在时,还有州府义仓,伪秦来后,连草根都没得抢了。」
阵前旌旗翻飞,岸边一骑驰来,却是王宗石,泥泞染甲,面沉如铁。他躬身言道:「十五师已稳进袁州,沿途村社十之八九无人。伪秦掠人残酷,实超吾预料。百姓非但惧我军,反有视我等为鬼魅之意。」
「那是因他们活得像鬼,才信这世间真有鬼。」李宝冷笑,声如寒铁。「秦桧、刘光世之流,绝不愿我大明所言『识字当官,种田免税』传入贱地。若是百姓得见此道,他们那地主权贵的命脉便要断了。」
「但如今百姓避我如虎,我军若强行前进,恐百姓更惊恐自戕。」张元担忧。
「我知。」李宝望向雾中远村,低声如誓:「便是为这些哑口贫民而战。」
他回身喝令:「传令各营:今后逢村必停,不许擅入民屋,不许擅取民物,违者军法从事!同时将粮草转由政务官分派,给孤寡饿民发米三升、豆饼一斤;各村张贴榜文,宣我明国废徭役、免田税之策,若愿入学者,官学收录,食宿全免!」
王宗石点头:「我愿以十五师先行开道,沿途设三十里屯,建流民接待点,派医官随行。」
李宝望向船艏,远处雾散一线,薄日穿云照下,一排破败村屋之后,一株银杏叶黄如金,兀自挺立秋风之中。他深吸一口气,声沉如鼓:「赣西非战场,乃病地。我等非征伐之兵,而是补天之人。」
而远处高崖上,一老叟藏身林中,看着这些明国军旗缓缓渡江、官兵如流,不杀不抢,反搭帐施粥,心中惊疑不定,自言自语:「难道……这真不是妖国……?」
秋雨初歇的筠州道上,雾气如冤魂般缠绕着每一寸土地。宁铁龙骑在战马上,铁甲下的肌肉紧绷,目光扫过道路两旁垂死的林木。那些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木如今如同被剥皮的尸体,枝干扭曲地向天空伸出求救的手。
「师长,前方三里就到哩筠州城。」一团长黄十五策马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彷佛怕惊扰了这片死寂的土地。
宁铁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他胸前的铁甲下,那个四年前烙下的「奴」字又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条重新在那块皮肤上刻下耻辱的印记。
车轮碾过破碎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明军二十六师的炮车缓缓前行,炮口蒙着防雨的布罩,却掩不住那股死亡的气息。宁铁龙知道,这些火炮本可以用来摧毁伪秦军的堡垒,但现在却只能对着空城展示武力。
「停。」宁铁龙突然抬手,全军立刻停下。他翻身下马,靴子陷入泥泞中,发出令人不适的吮吸声。路旁一块半埋在泥土中的石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去上面的泥土。
「嗰系...」黄十五跟了过来。
「村东头私塾个界碑。」宁铁龙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他的手指抚过石碑上模糊的字迹,四年前那个雪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天晚上,他正在私塾帮老先生整理书册。寒风呼啸中,突然传来尖叫和马蹄声。老先生二话不说将他塞进书柜,自己则挡在门前。透过书柜的缝隙,他看到刘家军兵痞破门而入,老先生的头颅被一刀砍下,鲜血喷溅在那些他珍爱的书籍上...
「师长?」黄十五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宁铁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继续前进。」他翻身上马,眼神比方才更加冷硬。
当筠州残缺的城墙出现在视野中时,宁铁龙感到一阵眩晕。记忆中高大威严的城门如今只剩半壁颓垣,城楼上曾经飘扬的旗帜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只盘旋的乌鸦。
「伪秦军撤走个时节把得动个都搬走哩。」黄十五皱眉道。
宁铁龙摇摇头:「佢俚搬唔走个就毁掉。系佢俚一贯个搞法。」
部队缓缓入城,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倒塌,偶尔有几间尚算完好的,门窗也都钉着木板。宁铁龙的目光扫过每一条熟悉的街巷——这里曾经是布庄,那里是茶楼,转角处应该有家卖糖糕的小铺子...
「有人!」前方哨兵突然喊道。
宁铁龙立刻策马向前,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拉着个瘦弱的孩子从断墙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到全副武装的军队,老妇人惊恐地跪倒在地,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莫吃我孙崽!莫祭海妖!求菩萨开恩,莫捉佢去烧啊!我屋里只剩咯一根秧哩...」老妇人嘶哑的哭喊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孩子在她怀中哇哇大哭。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想上前搀扶,又怕惊吓到他们。宁铁龙的心猛地一沉——蜀宋和伪秦到底给百姓灌输了什么,让他们如此恐惧明军?
他翻身下马,缓步走向老妇人。铁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每一步都让老妇人抖得更厉害。宁铁龙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慢慢摘下头盔。
「婆婆,我俚唔系妖怪,系大明个王师,来救百姓个。」他尽量放柔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沙哑。
老妇人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怀疑。宁铁龙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他扯开胸前的铠甲,露出那个暗红色的「奴」字烙印。
「我亦系筠州人。」他的声音低沉如大地的震颤,「咯块伤,系四年前刘家军做个。当日全村被掳,亲人死绝,老细都被卖到金狗手里。今日转来,我唔为杀人,只为让我个乡亲活得下去。」
老妇人颤抖的手慢慢伸向那个烙印,却在即将触碰时缩了回去,彷佛那是个会咬人的活物。她怀中的孩子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盯着宁铁龙看。
「你......你系哪个村个?」老妇人终于开口,声音细如蚊蚋。
「青林村,村东私塾老先生最后一个学生。」宁铁龙回答时,喉头一阵发紧。
老妇人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青林村......全冇哩啊......官府话你俚村藏到魔教信徒......」
宁铁龙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暴起。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转头对黄十五道:「即刻设粥棚,开粮仓放粮!」
当士兵们将粮食放在老妇人面前时,她终于崩溃般大哭起来,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粮袋,彷佛那是救命稻草。「谢......谢......老天开眼......筠州还有活人转来......」
宁铁龙站起身,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街道两旁的破屋窗口已经探出许多张憔悴的脸。他们眼中既有希望,又有恐惧,就像被困太久的野兽,既渴望自由,又害怕陌生的世界。
「全师听令!」宁铁龙的声音响彻街道,「即刻设粥棚五十处,城里城外主要街道都设粮点,开粮仓五百石,放粮三日,唔准饿死一个人!」
命令一下,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宁铁龙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中却无法轻松。他知道,填饱肚子只是第一步,要真正收复筠州,还有更艰难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