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7章 一〇四五章 洞庭破绽(1 / 2)
细雨在黄佐的斗篷上凝成水珠,顺着皮革纹路滑落。他左手提着的布囊底部已被血浸透,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断续的红痕。行台守卫见到他来,纷纷退避——不仅仅因为那枚新得的平南伯印信,更因为布囊中隐约透出的血腥气。
中军大帐内,炭盆将熄未熄,烟气呛人。刘光世半倚在虎皮交椅上,甲胄未卸,胸前的鎏金兽面已经氧化发黑。安南侯王德与镇西侯郦琼分立两侧,帐中还有七八个偏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像被雨水泡过的纸,模糊而脆弱。
「报——平南伯到!」
黄佐不等传报完毕,已经掀帘而入。湿冷的空气随着他灌进帐内,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他没有行礼,直接解开布囊系带——荆湖五宿之首「角木蛟」周伦的头颅滚落在地,沾满泥水的发髻散开,那张总是带着讥诮表情的脸此刻凝固在惊恐与不甘之间,右眼还插着半截折断的箭矢。
「周伦,已斩。」
王德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酈琼假装整理护腕,实则用这个动作掩饰手指的颤抖。他们都知道周伦是杨幺的心腹大将,主持洞庭南线的大局。
刘光世缓缓直起身子,铁甲摩擦发出生涩的声响。他盯着那颗头颅看了很久,久到黄佐开始计算帐外巡逻兵的脚步声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黄伯爷。」他用的是旧日称呼,仿佛眼前不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而是一份寻常公文,「斩周伦者,功也。擢封定楚侯,加虎符,许置家庙。」
帐中响起几声克制的抽气声。定楚侯——这是开府仪同三司的爵位,跟王德的安南侯平起平坐。黄佐却只是拱手,布甲上的雨水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痕迹。他注意到刘光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望着帐外某处虚无。
「主公神色不悦,莫非……战报不利?」
郦琼突然重重叹气,将佩刀连鞘砸在案几上。王德阴沉着脸道:「东线……萍乡,已破。」
黄佐瞳孔骤缩。他想起半月前桑仲在饯行宴上的豪言——「萍乡在,赣西安;某在,萍乡固」。那个总是把「尸骨而过」挂在嘴边的武宁侯,竟然真的用尸骨铺了城。
刘光世突然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疲惫的老人:「桑仲战死,镶绿旗折半,明军入湘,当在十日内……」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本王将无立足之地。」
帐内死寂。雨声忽然变大,打在牛皮帐顶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黄佐的目光扫过众人——王德盯着自己的靴尖;郦琼反复摩挲刀柄;几个偏将眼神飘忽,像是在寻找逃生的路线。
「未必无机。」黄佐突然上前三步,铁靴踏在周伦头颅旁的血泊里。他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抬头,「楚军防线虽固,然其南岸多由杨幺麾下女军把守。益阳、宁乡一线,兵薄将弱,且多新募之妇人军,士气未稳,恰可一击而溃。」
刘光世的手指从脸上滑落。黄佐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就像将死之人看见救命稻草。
「细说。」秦王的声音突然有了力气。
黄佐解下湿透的斗篷,露出内里暗藏的皮甲。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图铺在案上——那是用胭脂和炭笔绘制的简易地图,几条红线蜿蜒如血丝。
「杨幺主力被岳太尉牵制在洞庭北岸,南岸守军不足八千,其中过半是三月前才征募的渔家女。」黄佐的指尖点在益阳位置,「此处守将高华,原是荆南歌伎,因姿色被我叔父军师黄诚聘为正室,毫无战阵经验。」
王德突然冷笑:「黄侯爷对敌将内帷倒是了如指掌。」
黄佐面不改色:「用间之道,安南侯应当比末将更熟。」他转向刘光世,「我军若从潭州急行军南下,两日可抵宁乡。破城后沿沩水直插益阳,截断楚军退路。届时——」
「届时杨幺必回师救援,岳太尉可趁势取君山。」刘光世接话,眼中光芒愈盛,「好!好一个围魏救赵!」
郦琼皱眉:「但若明军趁虚攻我湘南根本……」
「所以要快。」黄佐斩钉截铁,「三日破宁乡,五日下益阳。得手后立即焚毁湘江浮桥,主力西进武陵山区。明军不善山地战,我军可据险而守,待机入蜀。」
「入蜀?」王德猛地抬头。
黄佐与刘光世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同样的算计。刘光世缓缓点头:「本王本就忠于宋室,奉旨自立这镶绿狗头旗不过是代主受辱的权宜之计。若我等献上武陵天险为进身之阶……」
帐内气氛微妙地变化了。几个偏将不自觉地挺直腰背,仿佛看到一线生机。郦琼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上的伤疤。只有王德脸色更加阴沉——他明白这个计划意味着放弃经营多年的湘赣基业。
刘光世突然拍案而起,震得茶盏翻倒,褐色的茶水在绢图上洇开,像一片正在扩张的疆土:「传令!全军轻装,今夜子时造饭,丑时拔营!黄佐率轻骑三千为前锋,务必后日黎明前抵达宁乡!」
「末将领命!」黄佐单膝跪地,眼角余光看到王德不情不愿地跟着行礼。当他的膝盖碰到潮湿的地毯时,周伦的血已经渗进了织物的经纬,再也洗不掉了。
走出大帐时,雨势稍歇。黄佐抬头望天,发现云层间竟透出一丝月光,惨白如刀。亲兵为他披上干燥的斗篷,低声问:「侯爷,真要打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