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7章 一〇六五章 入主长沙(2 / 2)
「遵令!」厅内文武,无不凛然应诺。
方梦华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自语:「楚军种下的苗,不能尽数拔除;明军既来,便需重立一道……属于所有人的法。」
雨霁初晴,水雾氤氲在湘江与西湖之上。书案前,堆满了各地文书与初步田籍。方梦华裹着军氅,啜饮着早已冰冷的浓茶,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却也深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困惑。她一路行来,穿越赣西袁筠,翻过罗霄山脉,踏入湘南衡潭。所见所闻,震耳发聩——这里不是江南的市镇喧嚣,也不是岭南的商贸活络。
这是一片沉重、古老、被深深锁在内陆农耕血脉中的土地。伪秦的暴政,大楚的烈火,都曾在此留下深刻的烙印。烈火燃尽,留下的是什么?
是田,是米,是无数张承载着血泪与争夺的脆弱地契;是世代佝偻于泥土中的沉默农夫;是盘踞在县学、族谱、宗祠与衙门阴影里的地方「贤达」。
在江南与岭南,明国的革新如春风化雨。那里早已孕育出工匠、商贾、市镇、码头——一个自发形成的市民阶层是改革的土壤。明法新政,不过是顺势而为。
但湘赣不同。这里人地矛盾尖锐如刀。小户为水争,为肥斗;地主死守着「功名田」、「风水地」,寸土不让;而平民,曾在伪秦的蛊惑与大楚的刀锋下短暂尝过「均田」滋味,如今一夜梦回,天地翻覆。
方梦华终于落笔。一纸凝聚着她对这片土地深刻洞察与艰难抉择的《大明帝国通制·田税法·告潭州军民》,由新设的「潭州临时管理委员会」张榜全城:
一.无田者,免人头税,免徭役!(为最底层松绑)
二.百亩以下自耕农,田税从轻,别无苛派!(保小民生计)
三.百亩以上,累进征税!(向大地主开刀)
百亩至三百亩:税三成;
三百亩至千亩:税五成;
千亩以上:税九成!余田可租可售,不得逃税!
四.合法地契,王法保护!(定纷止争,稳定产权)
五.地契冲突?府堂公议!三堂定断,严禁私斗!(建立司法仲裁)
六.官绅功名?免税特权?一律废除!照章纳税!(打破千年特权)
七.大地主出路?变卖多余田产,或入股新兴实业:
南安乌金(大余钨矿)
赣西铜业(瑞昌铜矿)
华光灯泡(吉州)
兴国电缆(阳新)
以上为赣西新开实业股份不完全列举,荆南地区新工业开垦委员会设立在即,请有志者报名备案。
——永乐十三年十月十三荆南临时管理委员会
告示如巨石投湖,瞬间在潭州掀起滔天巨浪!
城东,豪绅宅邸。「九成税?!这与抄家何异?!」「地还是不是我们的了?!」「保地?变卖?这是逼良为娼,逼我们造反!」
愤怒的地主们蜂拥至府衙,声嘶力竭。
方梦华端坐堂上,冷然回应:「王法未夺你一亩地,只按其价值征税。若你真躬耕于此,缴税留地,天经地义。若你七年不沾泥土,只知坐收租利——那你便非农,实为商!商,则纳税!」
湘潭彭姓大族代表目眦欲裂:「那是我彭家百年祖产!」
方梦华冷笑,目光如冰刃:「祖产可抵命乎?祖产可凌驾于王法乎?你胡家祖宗若真有远见卓识,就该教你们接手矿山船行,而非死守着那几亩烂泥,坐吃山空!」
城西,义民坊。「免徭役了?!今年不用去填那该死的官塘了?!」「以前租田要交一半收成给东家,现在只要缴几斗粮税……真的吗?」「明国……真是讲王法的地方?不是说他们是邪魔外道吗?」低语、惊疑、难以置信的喜悦在人群中蔓延。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农,颤巍巍拄杖走到告示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又看,忽地仰天嘶喊,老泪纵横:「苍天有眼!老汉这把骨头……不欠谁田!不欠谁命了——!」
压抑的啜泣瞬间爆发为震天的欢呼与掌声,汹涌的人潮将告示栏围得水泄不通。
是夜,方梦华伏案疾书,灯火摇曳。信笺飞向金陵国会:「……湘赣之地,民智未开如市井,人心未驯服于法度,革新之艰,十倍于江南岭表。若放任旧绅复辟,贱籍重陷,恐十年之后,天下烽烟再起。唯以铁律先行、地利兴实业、军威护民生,或可破局。恳请国会再拨军饷两月、工赈千金,以缓湘赣‘农转工’之剧痛,助万民度过此黎明前之寒夜。万望允之!」
落款力透纸背:「为生民立命,为万世立法。——总理大臣,方梦华」
次日,晨曦刺破薄雾,湘江两岸炊烟袅袅升起。长沙城外,「潭州工部办事处」的牌匾下,已有身影在排队——那是忐忑又怀揣希望的佃户,在登记「转籍愿簿」,愿以地入股,或投身矿山。
一粒微弱的火种,已落入湘赣这片板结的土地。能否燎原,尚未可知。但风向,确已悄然改变。
那一夜,潭州短暂放晴,乌云缝隙间漏下斑驳月色,照亮府衙外湿冷的石板路。有人在暗室中翻出珍藏的田契,摩挲叹息;有人点亮油灯,筹划着冬麦的播种;有人彻夜难眠,仍在怀疑这明军新政,与那逝去的大楚,究竟有何不同。
风掠过浩渺的湘江,两岸灯火明灭不定。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在血雨腥风与无声变革之后,艰难地喘息着,等待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秩序重生。
而在更北方,那八百里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深处,沉闷的战鼓声,已隐隐穿透水雾传来。
真正的天下之弈,那决定华夏命运的最后棋局——才刚刚,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