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4章 一一四二章 陆宋九渊(2 / 2)
良久,他喟然长叹,声音沙哑:「多谢朱兄点醒……是啊,渊生渊,壑长壑。此子既降于此放逐之渊,便不必再强求他承载故土之重负、先人之荣光。」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陆九思沉声道:「告知宗祠,此幼子之名,不再按原议。便叫他——陆九渊。」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残酷,又仿佛是一种针对这绝望命运的、带着痛楚的嘲讽与接纳。
廊下风起,吹动蕉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声叹息。宴厅内的喧闹似乎遥远了,只剩下两个老人望着眼前陌生的子孙和更加陌生的未来,沉默着,将余生与希望,一同埋葬在这「九渊」之下。
与北地的困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奎松湾及其周边地区,在范忠的经营下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
范忠的「范家庄」已扩建成一座功能齐全的坞堡城镇。高大的木石结构围墙、瞭望塔、规整的街道分区、冒着黑烟的打铁铺、传来朗朗读书声的学堂(教的自然是算术、农技和粗浅的《大明律例》释义),以及港口内停泊的几艘自行建造的帆船,无不彰显着一种务实而高效的秩序。
他麾下的「武夷山-澎湖旧部」核心依旧,但武装力量已大大扩充,吸纳了大量流亡的汉人渔民、工匠以及投诚的土著战士。范忠实行的是严格的「屯垦军管」制度:「无事为农,有事为兵」,奖惩分明,法令森严。他不在乎士绅那套繁文缛节,只认能力和贡献。
对于周边的原住民他加禄人部落,范忠恩威并施。顺服者,可交易盐铁布匹,甚至允许其子弟入学;反抗或袭击者,则出动精锐进行毫不留情的清剿。几年下来,沿海大片区域的原住民要么臣服,要么远遁内陆。
范忠的目光早已投向北方。他并不急于武力征服,而是通过贸易、招揽流民、甚至派出「宣教员」暗中传播其地「田税公允、无人头役」的消息,不断侵蚀着士绅庄园的根基。许多北地小庄园主在生存压力下,已暗中与范家通款,以求庇护。
他加禄人与伊洛克人并非被动的背景板。四年间,他们见证了这群外来者的分裂、内斗以及强大的组织能力。一些部落选择与强大的范忠合作,学习新的农耕技术和武器制作,甚至出现了混血的下一代。另一些部落则退入更深的内陆险峻山区,保持敌意,不时下山袭击,无论是北方的庄园还是南方的屯田点,都是他们获取物资和复仇的目标。
而在山林与海岸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些奇特的混合村落。那里有逃亡的汉人佃户、与土著通婚的渔民、以及脱离了部落的土著。他们说着混杂的语言,信仰着揉合了祖先崇拜、自然精灵和些许汉地习俗的原始宗教,形成了既不属於士绅秩序、也不完全归属范忠体系或传统部落的独特群体。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不确定的变量。
在岛屿深处,一片靠近山林的河谷地带,悄然出现了一个新的村落。这里的居民很复杂:有从北方庄园逃来的汉人佃户,有与汉人通婚的他加禄人,还有几个被范忠部击溃后不愿屈服又无法回归山林的小部落民。
他们搭建起简陋的干栏式屋舍,既不像汉人庄园,也不像土著部落。他们耕种着从汉人那里学来的水稻,但也采集渔猎,遵循着部分土著的传统。他们说着一种混合了闽南语、他加禄语和伊洛克语的奇怪语言。
村落的头领是一个名叫「林阿豹」的汉子,原是陆家庄的逃户,身手矫健,读过几天书,又跟土著学会了狩猎和辨识草药。他制定了几条简单的规矩:不得内斗,收获按劳分配,共同抵御外敌。
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混合村落,就像巨石缝里悄然长出的一株怪异的幼苗,不属于北方的旧梦,也不属于南方的霸业,更不属于原始的部落。它只是在这片被遗忘的放逐之地上,挣扎着寻找一种新的、粗糙的生存方式。
但所有人的头顶,都笼罩着同一个巨大的阴影——大明。
偶尔到来的福建海商船,是连接外界的唯一纽带。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紧缺的货物,还有遥远金陵的消息:广南交州的芒人议员、潭州新开的格物书院、以及那位女首相方梦华推行的种种新政仍在不断深化…这些消息像针一样刺穿着陆贺等人的神经,提醒他们故土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他们试图在此地复刻的旧梦,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林元仲的南海道舰队每年都会巡航经过,如同无声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们并不干涉岛内事务,只是冷漠地记录着一切,提醒着「五十年之约」的存在。
永乐十四年的陆宋岛,已非简单的流放之地。它成了一个微缩的丛林世界,上演着传统与实用、封闭与开放、理想与现实、以及不同文明间碰撞与融合的所有戏码。北方的士绅在坚守与瓦解间痛苦挣扎,南方的范忠在务实扩张中积蓄力量,而岛的原住民则在同化与抗拒中寻找生存之道。
海雾依旧弥漫,但所有人都明白,这片脆弱的平衡不可能永远持续。下一次大的风暴,或许来自内部的一场决战,或许,就来自海平面那艘突然改变航向的巨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