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0章 一一四八章 绍兴癸丑科(1 / 2)
绍兴五年二月初二,成都天色灰蒙,细密的冷雨裹挟着川西盆地特有的阴湿,无声地浸润着成都府的青瓦灰墙。与湘江河谷那场沐浴在变革躁动中的考试截然不同,此间的寒意,是凝滞的、沉闷的、透着一丝绝望的挣扎。
寅时三刻,成都的天幕还沉在一片化不开的墨黑里,寒气却已刺骨。虞允文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随着沉默而庞大的人流,一步步挪向青羊书院那两扇朱漆剥落的大门。
青羊宫杜甫草堂旁的翰林书院(由原成都府学紧急扩建而成),作为蜀宋行在的最高学府,今日成了全国瞩目却又令人窒息的核心。书院大门虽也悬灯结彩,却难掩一股局促与萧索。来自蜀地、乃至陕南、荆西残存宋土、甚至更远地方冒死穿越金军或明军封锁线的数千守旧派士子,将书院前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大多面带菜色,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此地已是他们心中最后的、唯一的「正统」所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是无数件廉价长衫下渗出的汗酸与焦虑,是墨锭与干粮混合的古怪味道,更多的是数千人压抑的喘息汇成的、令人窒息的浊流。火把的光在兵丁冷硬的铁甲上跳跃,映照出一张张年轻却毫无神采的脸,眼神麻木,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由于地盘急遽缩水,仅余川蜀大部及陕南、鄂西一隅,税赋锐减,朝廷能提供的员额较之北宋全盛时期,十不存一。此次春闱,礼部公示,全国取进士科——仅三十人。
三十人!这个数字像一道冰冷的铁箍,勒在每一个怀揣「中兴梦」的士子心头。录取名额的极度稀缺,使得竞争惨烈到无以复加,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极致地「内卷」起来。
天未亮,资格核查处已排起长龙。这并非简单的搜检,而是一场关于「出身」的严酷筛选。「路引!户帖!三代履历!具结保证!」胥吏的吆喝声冰冷而不耐烦。队伍前列,一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士子递上文牒,胥吏翻看,脸上立刻堆起几分谄媚:「原来是眉州苏氏子弟,失敬失敬,请这边快通道。」而其后一位寒士,则被反复盘诘:「渝州来的?路引印章模糊!需同乡在京五品官作保,否则不得入场!」寒士脸色煞白,苦苦哀求:「相公,兵荒马乱,学生千辛万苦才…」「下一个!」胥吏毫不留情地将其文牒丢出。家族门第、籍贯清晰度、有无朝中显贵担保…这些场外因素,在踏入考棚前,就已将大批无根无底的寒门子弟拒之门外。能站在这里的,已是「卷」过一轮的「幸运儿」。
仁寿县虞氏,本是诗书传家,如今却也与这万千士子一般,挤在这蜀地最后的「通天梯」前,挣扎求存。
「陵井监,虞彬甫!」门吏的唱名声嘶哑干涩,如同钝刀刮过石磨。
虞允文递上早已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的牒文,那吏员草草瞥了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随即挥挥手,像驱赶牲口般:「速进!莫挡道!」
门内,景象更令人心惊。书院昔日的清雅早已荡然无存。庭院、回廊、甚至庑廊下,凡能立足之处,皆密密麻麻排开了低矮的考棚。棚与棚之间仅容侧身,拥挤得如同蜂巢。寒风吹过,棚顶单薄的油毡噗噗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雨声敲打着油毡棚顶,更添压抑。
虞允文被引到西北角一处漏风的考棚。案几上积着一层薄灰,一角还留有不知哪位前辈考生绝望时刻下的指甲抓痕。他刚坐下,邻棚一位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的老秀才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破风箱一般,引得巡场的兵丁厉声呵斥:「肃静!再有声响,以搅扰考场论!」
那老秀才立刻憋红了脸,用手死死捂住嘴,浑身颤抖,眼中是深深的恐惧。
时辰一到,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卯时正,鼓响。
试卷发下,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经义题:「程伊川先生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试申其义,兼论妇德与国运之关系。」诗赋题:「赋得『致君尧舜上』,得『君』字,五言六韵。」策问题:「论王安石『三不足』说之祸国殃民,兼析其与今日明寇乱政之渊源。」
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不容置疑的保守气息。程学被奉为唯一圭臬,任何与之相左的思想,尤其是王安石变法及其背后「功利」思想,被彻底妖魔化,成为一切灾难的源头。文章不仅需思想「纯正」,格式更是苛刻至极——必须严格遵循八股体式,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步不能错,一字不能差。
更令人窒息的是对字体的要求。公告明确:「字体务端楷,以颁行之《绍兴礼部韵略》及程子手书摹本为式,忌苏黄米蔡之欹侧,更禁伪明流行之『仿宋体』(指瘦金体),违者格式降等!」
于是,考棚内尽是一片小心翼翼、近乎刻板的书写声。士子们竭力模仿着被官方认可的、缺乏个性的「馆阁体」,一笔一划,不敢有丝毫灵动洒脱,生怕被扣上「字迹轻浮,心术不正」的帽子。思想被套上缰绳,连手腕的挥洒也被戴上了镣铐。
一位年过五旬的老秀才,已是第十次参加礼部试。他颤抖着手,反复斟酌着破题,嘴里喃喃背诵着程颐语录,眼神浑浊而焦灼。他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一位来自陕西的士子,家乡早已沦陷,他颠沛流离至此。他文章写得激愤,痛斥明寇,歌颂蜀宋正统,字字血泪,只盼能获得一个报效朝廷、光复故土的机会。也有少数出身优渥的士族子弟,神色相对从容。他们自幼接受最「正统」的教育,请得起名师指点八股精要,甚至提前知晓了某些出题大儒的偏好。他们的目标不仅是中式,更是挤入那前几名,以期获得清贵的翰林职位,远离前线的烽火。
空气中弥漫着墨臭、汗味和一种无声的绝望。每一次咳嗽、每一次搁笔的轻响,都引来周围人警惕而厌烦的目光。这不是在比较才学见识,而是在进行一场谁更「正确」、更「符合规范」的残酷竞逐。才华与灵性在此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原罪。
又一道策问题目赫然在目:「论中兴之本:正心与强兵孰为先?」而题纸并非预想中的雕版印刷,而是仓促手抄的副本,字迹潦草,甚至有几处墨团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