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3章 一一五一章 孽缘之援(1 / 2)
建炎七年二月十七,商丘城的魂,断了。先是城东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如同堤坝崩开第一道口子,旋即,悲声便如瘟疫般席卷了整座死城。
「赵镇抚……殁了——!」这声呼喊抽干了所有人最后一丝力气。巷闾之间,残存的百姓愣怔片刻,继而如割倒的麦子般瘫软在地,男女老幼,相拥巷哭,号啕之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潮汐,撞击着残破的城墙。他们知道,天塌了。坚守七年的信念,随着那尊不倒的战神一同逝去,城破,只在旦夕。
哭声太过惊人,竟穿透风雪,直抵城外伪齐连营。
正欲挥军猛攻的刘猊勒住战马,惊疑不定:「城内何故如此哀哭?」郦琼眉头紧锁,脸上疤痕微微抽动:「莫非……赵立真死了?此乃哀兵之哭?」他深知赵立用兵如神,惯用奇谋,生怕这是诱敌深入的诈死之计。黄掴敌古本亦挥手止住即将冲锋的铁浮屠,金兵铁骑逡巡不前。一时间,十万大军竟被满城哭声所慑,不敢轻动。
城内,血污满身的万五、石锜搀着几乎昏厥的凌唐佐。通判张玘猛地抹去眼泪,目光扫过周遭绝望的军民,最终落在同样浑身是伤、沉默如铁的杨再兴身上。
「杨将军!」张玘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决绝,「赵镇抚已去,此城需一猛将坐镇,方能暂安军心,迟滞敌军!唯您勇武,可比镇抚!请您……请您戴上镇抚的铁面!」
亲兵蔚亨颤抖着捧来那副冰冷狰狞的铁面具——那是赵立昔日箭穿两颊后,用以遮掩伤痕、威吓敌军的象征。
杨再兴看着那面具,恍如隔世。他是少数能与赵立放手搏杀过二十合的猛将,或能模仿其形。但他深知,自己只有赵立的勇,却无其运筹帷幄、固守孤城的韬略与威望。这面具,他戴不起。
可满城悲声叩击着他的耳膜,无数双绝望而期盼的眼睛望着他。
他最终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铁面具。金属贴上脸颊的冰冷,不及他心中万一的寒意。
他戴上了面具,只露出一双燃烧着痛苦与决死的眼睛。他走到女墙边,举起赵立那杆染血的金枪,向城外发出一声模仿赵立习惯的、沉闷而充满威胁的低吼。城下伪齐军一阵骚动,惊疑之色更甚。
然而,赝品终难长久。不两日,老于战阵的郦琼便瞧出端倪。城头指挥调度杂乱无章,再无往日赵立那种如臂使指的精准与狠辣。
「果然是诈!」郦琼冷笑,再无顾忌,「盾车上前,掘墙埋药!」
数十辆蒙着湿牛皮的盾车被推出,绿鍪军士卒冒着稀疏的箭石,疯狂挖掘东墙根基,将装满火药的陶瓮填入。
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段残破的城墙终于在烟尘与火光中彻底崩塌。
「城破了!!」伪齐军如潮水般从缺口涌入。
但等待他们的,并非顺从的羔羊,而是最后一群困兽。
城中残存的北地宋人,扶著伤,拄著棍,甚至女子,竟无一人如往日的宋人百姓般跪地求饶。他们用菜刀、砖石、牙齿,与涌入的敌军搏命。随处可见被扯住辫子的绿鍪军,被满脸血污的妇人死死抱着,一同栽进路旁结冰的水洼,同归于尽。巷战惨烈至极,每进一步,伪齐军都需付出数十上百的伤亡。
另一边,凌唐佐已遣散府衙,他率应天书院幸存的三百余名秀才,青衣博带,手持戒尺、砚台、甚至桌椅腿,死死堵在书院大门之外。
「此地乃文脉所系,圣贤所在!岂容胡虏践踏!」老知府的声音平静却决绝,「诸位,今日我等便为往圣继绝学,亦……继绝命!」
书生们齐声应和,诵读书声与喊杀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最终淹没在刀兵之下。而在书院后门,最后一批百姓正被组织起来,向南突围。这是凌唐佐赴死前,最后的安排。
万五、石锜、蔚亨红著眼睛,率领赵立最后的楚州老兵,如同疯虎般杀向城南,试图为百姓打开生路。然而扶老携幼的队伍行动迟缓,不断被两侧追上的伪齐军砍倒,血染长街。
乱军之中,左彬看着身后面色惨白的妻子,又望向前方不断倒下的同胞,突然勒住战马。
「秀娘,抱紧我。」他低声道,用绳索将妻子紧紧缚在自己身后。
随即,他手提大杆刀,怒喝一声,竟单人匹马,反向冲入追兵最密之处!
刀光如轮,人马俱碎!左彬状若疯魔,硬生生在敌群中杀出一条短暂的空隙,为逃亡的队伍争取了片刻喘息。但他终究力竭,身中十数枪,最后与妻子相拥著坠马,死于乱刃之下。
而戴著铁面具的杨再兴,目睹著这一切。少华山、中条山、凤牛山、如今又是商丘……每一次他倾力相助,最终都化为一片焦土。那股「我若不至,或不至此」的深切自责与宿命般的绝望,彻底吞噬了他。
他已不求生。
「某乃杨再兴!!」他砸碎脸上铁面,露出真容,单枪匹马,如一道血色闪电,悍然冲入正在追杀百姓的伪齐军侧翼!
不成阵型的追兵,在这头陷入绝境的孤狼面前,竟如麦秆般被层层撕开!他不要命地冲杀,每一枪都只攻不守,用最狂暴的方式搅乱敌军的追击节奏,用自己作饵,吸引著无数敌人围拢过来。
他的疯狂,确实为那支南逃的、渺茫的队伍,挣出了一线微弱的生机。
身后的商丘,火光冲天,哭喊与杀戮声渐渐低沉。而他前方,是无穷无尽的、汹涌而来的敌军潮水。
杨再兴长枪拄地,喘息著,血水顺著枪杆流淌,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洼猩红。他望着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无数敌骑,落在那条充满血泪的逃亡之路上。
然后,他再次握紧长枪,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咆哮,决绝地冲向了最终的命运。
杨再兴的视野已经开始模糊,耳畔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血液冲刷太阳穴的轰鸣。铁枪沉重得如同山岳,手臂每一次抬起都撕裂着无数伤口。他望着前方再度涌来的绿鍪军,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解脱的苦笑——终于,到头了。
他凝聚起最后一丝气力,准备完成最后一次冲锋。
就在此时——噗!噗!噗!诡异的声音接连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伪齐军官,头颅毫无征兆地突然炸开!红的、白的,在寒冷的空气中泼洒出令人心悸的图案,无头的尸身兀自前冲了几步才轰然倒地。
紧接着,又是一阵爆豆般的密集脆响!不同于弓箭的呼啸,也不同于火铳的轰鸣,这声音更尖锐、更急促,仿佛死神的低语。
随着这阵声响,周遭那些仍在呼喝、试图组织攻势的伪齐总旗、小旗官,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眉心、咽喉、心口纷纷爆出血花,一声不吭地栽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