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4章 一二〇二章 开馆首日(2 / 2)
「这位小友问得好,编钟的音律正是依大小次序排列……」
「请大家随我来,这边是陶瓷展区,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窑口的特点……」
他穿梭于孩童之间,耐心解答着各种光怪陆离的问题,不时指挥书吏维持秩序,提醒孩子们不要奔跑。汗水浸湿了他内里的衣衫,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两个时辰,竟显得如此漫长。
当时辰已到,闭馆的铃声响起,女教员招呼着意犹未尽的孩子们集合离去时,赵佶几乎要虚脱般地靠在展厅中央的柱子上。
「馆长爷爷再见!」孩子们挥着手,叽叽喳喳地涌出大门。
展厅再次空旷下来,只剩下一些凌乱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孩童气息。
赵佶望着重新关上的大门,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这一日,他经历了从被昔日子民「围观」的难堪,到被新时代孩童「拷问」的尴尬,身心俱疲。但奇怪的是,在那极度的疲惫深处,竟隐隐生出一丝微弱的、异样的感觉。他似乎……完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仪式」。在这喧闹的两个时辰里,在那些或复杂或纯真的目光注视下,那个深藏在「昏德公」躯壳里的、名为「赵佶」的旧日幽灵,仿佛又被冲刷掉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袍服,对等候在一旁的书吏们轻声吩咐道:「今日……辛苦诸位了。清点一下展厅,准备闭馆吧。」声音虽然沙哑,却透着一股坚持下来的平静。他知道,明日,后日,这样的日子还将继续。而这条「荆棘小径」,他只能也必须,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申时末刻,博物馆厚重的门扉彻底合拢,将最后一丝喧嚣隔绝在外。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的彩玻璃,在空旷的主展厅地板上投下疲惫而斑斓的光影。赵佶独自站在《清明上河图》的全卷玻璃罩前,背影佝偻,仿佛一天的应对已耗尽了他这枯槁身躯里最后的气力。馆役和书吏们正在轻声细语地做着闭馆后的清点与整理,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响,更添几分清冷。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入口处的回廊传来,不同于馆内人员的匆忙,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赵佶下意识地转过身,只见两道身影逆着窗外残光走来。待得稍近,他看清了来人,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走在前面的,正是他烧成灰也认得的儿子——郓王赵楷,如今化名王士元的明国「配王」。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蓝色便服,气质儒雅沉静,与记忆中那个风流倜傥的才子亲王已然不同,眉宇间多了几分经世致用的沉稳。
而让赵佶呼吸瞬间凝滞的,是王士元小心翼翼搀扶着的女子。那女子身量不高,穿着宽松舒适的浅杏色孕妇裙装,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已有八九个月的身孕。她的面容颇有方腊的棱角,算不得方梦华那种绝色,却清秀端庄,眼神澄澈而温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淡然笑意。赵佶记得这张脸——就在几天前,国会大厦那场令他魂飞魄散的审判最后,正是这位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子,用平静的声音签署了对他的特赦令。她便是明国名义上的天子,方敏。
他们……他们竟然来了?赵佶一时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父亲。」王士元率先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用的是旧日称呼,却并无跪拜之礼,只是与方敏一同微微颔首。「听闻今日试运营,特与敏儿过来看看您。一切可还顺利?」
赵佶嘴唇哆嗦着,目光死死盯在方敏那隆起的腹部,一个惊雷般的念头炸响在他脑海:这孩子……这孩子是楷儿的骨肉!是朕的孙儿!原来……原来我赵宋血脉,竟是以这种方式,在这新朝延续了下去!方梦华给这孩子取名「方塑」,塑者,塑造未来之意,她竟如此笃定这有着赵家血脉的孩子能继承她的基业?而楷儿,他竟成了这历史上闻所未闻的「配王」(男皇后),如同入赘一般……一念及此,巨大的悲怆与一丝诡异的欣慰交织涌上心头,浑浊的老泪瞬间夺眶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楷……楷儿……你……你受苦了……」他哽咽着,几乎语不成声,以为儿子是为了保全性命、延续血脉,忍下了这天大的屈辱。
王士元与方敏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赵佶此刻心中所想。方敏轻轻向前半步,声音柔和却清晰地传来:「昏德公不必过于伤怀。士元与我,并非您所想的那般。」她抬手,轻轻搭在王士元扶着他的手臂上,动作自然亲昵,「我们共事于金陵大学堂,他是数学系的翘楚,我是生物科的学子。倾慕的是彼此的才学心性,相知相守,是寻常夫妻的情分,与那‘配王’、‘天子’的名号,并无多大干系。」
王士元也接口道,语气平和而坚定:「父亲,敏儿说得是。这‘天子’与‘配王’,于明国而言,更多是礼法上的象征,是梦华姐为了稳定过渡、凝聚人心所设。我们的心力,其实并不在朝堂之上。」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看向方敏,「我如今是金陵大学首席数学教授,推演的几个曲面积分新算法和『相空间』六维模型,于蒸汽轮机效率提升、于弹道计算颇有助益,一时也找不到旁人替代。敏儿她虽顶着天子名位,实则更是生物学首席,前几年带领团队攻克青霉菌提纯的难关,弄出的‘青霉素’,不知救了多少前线伤兵和染疫百姓的性命。我们每日忙碌的,是学斋、是实验室,这博物馆,倒像是我们难得的闲逛之处了。」
赵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儿子和儿媳。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对被权力扭曲、同床异梦的政治傀儡,却没想到眼前竟是两位气质清华、彼此眼神交映间流露出真挚情意的学者伴侣。他们谈论起各自的专业,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与专注,是做不得假的。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帝王」、「皇室」的认知。在他固有的观念里,权力是唯一的中心,而在这里,权力似乎成了为某种更实在的东西——学问、技术、民生——服务的工具。
方敏见赵佶神色变幻,又温言道:「昏德公,您看这满馆的珍宝,它们的美,它们的价值,需要懂的人来守护、来阐释。您能在此处,便是发挥了无人可替的长处。士元能在数学领域探索未知,我能致力于医药研究造福世人,这也都是我们所能做、所愿做的‘一代人之事’。姑姑常言,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
赵佶听着这番话,再看看儿子眼中那熟悉的、对知识渴求的光芒——这光芒曾是他最为钟爱郓王的原因,只是昔日被宫廷争斗和帝王心术所掩盖——心中那块因「配王」身份而压下的巨石,竟悄然松动、粉碎了。原来,楷儿并非忍辱负重,而是真正找到了属于他的天地;原来,这新朝的「皇室」,竟是这般模样!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悲戚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释然的感慨。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残泪,努力挤出一个不算好看却真诚的笑容:「好……好……如此甚好。是朕……是我想左了。楷儿……士元,你……你很好。真的很好。」他重复着「很好」两个字,目光扫过方敏隆起的腹部,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属于祖父的、纯粹而不带权力算计的温和光芒,「这孩子……将来定也是个有福气的。」
王士元和方敏相视一笑,知道父亲的心结已解开了大半。三人又简单聊了聊今日开馆的琐事,气氛竟难得地轻松起来。窗外,暮色渐浓,金陵城华灯初上,博物馆内的灯光也次第亮起,将那些千年瑰宝笼罩在一片温暖而宁静的光晕之中。对于赵佶而言,这个漫长而煎熬的开馆日,似乎终于迎来了一丝意想不到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暖意。他意识到,在这条看似荆棘遍布的赎罪之路上,或许,也还能瞥见别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