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0章 一二八八章 敌后五台(1 / 2)
天会十二年春寒料峭,残雪如同破碎的素绢,顽固地黏附在五台山北麓的背阴处。春雪初融,涧水淙淙,带着碎冰撞击山石的清响,奔流而下。
佛光寨隐于主峰东侧的层峦叠嶂之中,地势险绝,易守难攻。寨墙由粗木与山石混筑,了望塔上,义军哨卒裹着厚重的旧皮袄,目光如鹰隼,穿透晨雾,紧盯着山下蜿蜒如蛇的官道。后山的演武场上,呵斥声、铁器交鸣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山林的静谧。
寨内的空地上,寒风卷起尘土。数十名精壮汉子正沉默地操练。他们头顶无一例外地剃光了前额,脑后垂着金人制式的细长发辫,身上的衣袍也是金地常见的窄袖款式,混杂着汉式补丁与胡风破损。然而,他们手中挥舞的却是沉甸甸的汉家环首刀,练习的阵型,隐含着对抗骑兵的钩镰枪套路。
「腰沉!劲透枪尖!甭跟那面条也似,软塌塌的!」
一声粗豪的断喝炸响。发话者是文仲龙,人称「铁头狸」。他光头上疤痕交错,壮硕的身躯裹在狼皮袄里,正逐一纠正士卒的动作。他蒲扇般的大手拍在一个年轻后生的背上,差点将其拍个趔趄。「金狗的马队冲起来跟上疯牛也似,你这点儿劲道,连根马毛也薅不下来!」
年轻后生涨红了脸,咬牙重新挺枪。周围无人发笑,只有沉重的喘息与兵刃破风之声。他们的眼神大多麻木,彷佛操练只是日复一日的劳役,但在眼底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隐忍的火焰。他们是五台山的核心战力,也是「剃发求生」政策下,内心最受煎熬的一群。
寨墙边,翻山鹞刘喜成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弟兄,正仔细检查一批新到的物资。这些货物伪装成山货药材,由张玉琦和王玉丽两位女头领接收、清点。她们同样剃了发,穿着朴素,但行动间透着利落与警觉。
「文大哥,火铳拾掇得还行,就是火药潮了些,得赶紧晒。」刘喜成拿起一支用油布包裹严实的自生火铳(燧发枪),低声对走过来的文仲龙说。
文仲龙接过,掂了掂,冷哼一声:「北海商行豁出命送来的好傢俬,可不敢糟蹋了。告给弟兄们,傢俬就是命,比婆姨还得知疼知热!」他声音压低,「南面……还是没个准信儿?」
刘喜成摇头,目光扫过四周,声音几不可闻:「黏竿处的狗鼻子灵哩。光听说吴乞买死逑了,金狗京城乱了一阵,这阵儿谁坐了龙庭还不清楚。岳爷爷跟明国那厢……风声紧,传不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具是沉重与焦灼。希望如同山间的云雾,看似缥缈,却维系着全寨的人心。
史斌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上,那九条纹龙与新旧伤疤纠缠在一起,随着他挥舞蟠龙棍的动作而虬张扭动。他面前,十余名精选出的壮硕汉子,正两人一组,吃力地扛着新运到的「北海造」熟铁炮管,在崎岖不平的模拟坡道上艰难移动。
「快!快!瓷马二楞的弄啥哩!再快些!」史斌声如闷雷,一棍子抽在旁边一个动作稍慢的士卒臀侧,虽未用全力,也足以让人一个趔趄。「金狗的马队冲起来像疯牛,你搁这儿磨蹭,连马毛都薅不下一根!这铁疙瘩,可是咱往后咥开太原城门的硬家伙!扛不动,就趁早滚回山下种地去!」
那士卒咬咬牙,闷哼一声,与同伴更奋力地扛起炮管向前冲。史斌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躁取代。
史斌回到后山的木屋,他坐在木墩上,高娴正用捣碎的草药,小心地为他肩膀一处愈合不久的箭创换药,古铜色的背脊肌肉虬结,那标志性的九条纹龙如今大半隐没在数道狰狞的新旧伤疤下。
药汁触及皮肉,带来一阵刺痛,史斌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枯枝上萌发的一点新绿。
「伤口长得差不多了,就是到逑的天氣还得酸疼。」高娴的声音温柔,动作细致。她已为人妇,盘起了发髻,虽依旧穿着利落的劲装,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沉静与坚韧。
「一点儿酸痛,算个逑。」史斌闷声道,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比起这脑壳,身上这些疤,倒像是功劳簿了。」
他那条象征归化的细辫早已被利刃割去,只留下扎手的短发。吴乞买驾崩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他知道,北面的乱局,既是天赐良机,也意味着更残酷的风暴即将来临。
高娴的手顿了顿,轻轻按在他未受伤的另一边肩头:「斌哥,受得下罪,才能成得事。头发剃了还能长,脊梁骨断了,可就甚也沒了。」她望向窗外操练的场地,「看看他们,大家都在忍。我们等的,不就是一个能挺直腰杆的机会吗?」
史斌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重,声音沙哑:「洒家知道!就是……心里憋得很!天天顶个这狗尾巴,见咧山下耀武扬威的金兵还得装孙子!洒家这拳头,都快攥出水咧!」
「快咧。」高娴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气息温热,「三弟说,金酋一死,里头肯定要乱。南面的风,总能吹过来。咱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口气吊住,让这把刀,莫锈了。」
这时,木门被推开,高胜迈步而入。一身合体的狼皮坎肩,腰间挎着北海商行最新送来的「自生手铳」(燧发手枪),眉宇间少了些许当年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与果决。他身披一件半旧的皮氅,额头剃得锃亮,辫子梳理得一丝不苟,若非眼神中那抹挥之不去的锐利,几乎与寻常金人小头目无异。他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
「二姐,姐夫。」高胜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刚接了『暗桩』从代州传回的密信。」
屋内顿时一静,连史斌也转过头,目光灼灼。
「定准了,吴乞买确实死逑了。」高胜的话让史斌眼中精光一闪。「眼下金狗燕京里头暗流涌动,完颜合剌年纪小,粘罕、兀朮他们怕是要抢权。大同、太原这一片的金兵调动频繁,像是要收缩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