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2章 一二九〇章 山东两路(1 / 2)
春日的暖阳照在济南府的城墙上,却化不开那股子浸入骨缝的阴寒。城头值守的镶白旗兵丁依旧挺着长枪,只是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街面上的巡卒比往日多了三成,鞭子抽得格外响,呵斥声也格外暴戾,仿佛要用这虚张的声势,压住心底那莫名滋长的不安。
历山门的盘查严苛到近乎刁难。一个贩丝商人因路引上墨迹稍淡,便被踹翻了货担,上好的明锦被踩进泥里。「旗老爷!行行好,俺这路引是真嘞!就墨淡了点儿啊!」商人跪地哀求,换来的却是更重的拳脚。「甭叨叨!上头死命令!非常之时,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谁知道恁是干啥的!」带队谋克详稳的眼神凶厉,扫视着噤若寒蝉的排队人群,那目光深处,却是一片空茫。他也不知这「非常之时」究竟所指为何,只知燕京来了死命令,各门各寨,务必修筑防务,弹压一切「不稳苗头」。
知府衙门后堂,转运使张益谦与几位心腹幕僚对坐无言,面前的茶早已凉透。
「燕京的信道……断了七天了。」张益谦声音干涩,「以往旬日必有谕令或塘报,如今却如石沉大海。送往徐州大营的咨文,也如同泥牛入海。」
「东翁,」一位老成幕僚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非止我等。青州、兗州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一样。而且……您不觉得,完颜哈鲁剌详稳这几日,频繁调动旗下精锐,却并非增援前线,反而像是在……像是在盯着城内?」
另一人压低声音:「坊间瞎传,说……说燕京出大事了,都勃极烈龙驭……宾天了。」
「噤声!」张益谦骇然色变,猛地站起,又无力地坐下,半晌才喃喃道:「可不敢胡咧咧!没根没据的话,要掉脑袋!要真……真要那样,咱这山东西路,不就成了小破船遇上滔天浪了么?」他望着窗外看似平静的府衙庭院,只觉得那春日暖阳,都带着一股死气。
青州,曾经的京东东路治所,城防看似依旧坚固,但细心人能发现,女真驻军与伪齐签军之间的气氛愈发微妙。一支来自滨州方向的运粮队被拦在城外,押队的汉军千户一脸晦气。
「咋不让进?这是滨州大营的军粮!耽误了事,谁担待?」
把门的女真猛安皮笑肉不笑:「上峰有令,各城管各城的粮。滨州的粮,拉回滨州去。」
「恁!」千户气结,却不敢发作。他隐约感觉到,这些往日里虽傲慢但尚且维持着表面秩序的女真主子,如今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警惕,以及对所有非女真人的、毫不掩饰的猜忌。他回头望了望疲惫不堪的运粮队,心中一片冰凉:这防线,怕是各自为战了。
滨州沿海,迁界禁海区,昔日偶有渔船冒险出没的海岸线,如今死寂一片。锈蚀的铁蒺藜和腐烂的木栅栏绵延不绝,几座瞭望塔上,金兵的身影在春寒中瑟缩。禁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苛,原本还有些偷偷摸摸的私盐贩子或与登莱明军暗通消息的「海狗」,如今也绝了踪迹。
「头儿,这鬼地方,明军真来了,咱这点人顶个屁用?」一个年轻的金兵搓着手,哈着白气问老兵。
老兵眯着眼,望着雾气朦胧的海平面:「顶?拿命顶呗。上头怕的不是明军现在来,是怕……是怕咱这儿成了窟窿,让人钻了空子。」他心里明镜似的,这迁界禁海,防的不是外面的明军水师,防的是里面的汉人循海逃逸,或者……接应明军登陆。燕京肯定出大事了,否则不会连这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要,摆出这般龟缩死守的架势。
兗州孔府自孔端操被梁山泊剐了之后,衍圣公府便彻底败落。新任的「衍圣公」是孔端操的幼子孔煊,不过是个傀儡,府内事务皆由金国指派的女真管家和一群如狼似虎的庄丁把持。府邸依旧深幽,却掩不住那股子从里透外的衰败气。
祠堂里,新任衍圣公机械地完成每日的祭拜,眼神空洞。管家在一旁冷眼盯着,确保这「圣裔」的招牌还能勉强维持。府外,曲阜城里的百姓远远避开孔府的高墙,眼神中不再有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恨意与期待的交织。黑松林那场公审的消息,早已像春风一样吹遍了鲁地。孔府这杆大旗,已经臭了,也快倒了。如今燕京音讯全无,更让这摇摇欲坠的招牌,显得无比可笑。
徐州前线,金军大营与内地诡异的平静相比,这里的气氛更加凝重肃杀。斥候的往来愈发频繁,带回的消息却让人心惊。明军在淮河对岸的调动日益频繁,那种隔着数里地都能感受到的、井然有序且充满自信的备战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营寨深处,固山详稳完颜婆卢火盯着粗糙的沙盘,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接到了来自济南完颜哈鲁剌的密信,语焉不详,只让他「谨守营寨,无令不得妄动」。而燕京方向,已经快半个月没有任何明确的指令了。
「详稳,儿郎们都在传言……」副将低声禀报,话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完颜婆卢火烦躁地一挥手:「压下去!谁敢动摇军心,斩!」他走到帐外,望着南方天空。停战期将尽,明军磨刀霍霍,而己方却仿佛失去了大脑,陷入一种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的窘境。这种等待未知命运的煎熬,比刀剑相搏更折磨人。他心中那个不敢触碰的猜测越来越清晰——大汗,恐怕真的出事了。否则,值此生死存亡之秋,中枢何以会陷入如此可怕的沉默?
春风拂过八百里水泊,梁山上下不见桃红柳绿,只见芦苇荡中舟船如梭,宛子城内铁砧声声。这春意里,裹挟着一股磨刀砺剑的锐气。
东平府,梁山泊金沙滩,「浪里蛟」陈三赤着上身,指挥着喽啰将最后一批木箱从吃水极深的漕船上卸下。箱子沉甸甸,撬开一看,里面是油布包裹的崭新物件——不是刀枪,而是成捆的钢制矛头、锃亮的弩机配件,以及几十个密封的陶罐,上面用朱砂写着「猛火油」。
「北海商行的兄弟,辛苦辛苦!」陈三拍了拍押运头目的肩膀,那汉子作客商打扮,压低斗笠:「三哥恁客气,老规矩,粮食、皮货俺们带走,这批货,大当家点清楚数。」他顿了顿,补充道,「方首相跟杨会长吩咐了,开春后,水路得更勤快,让弟兄们放开手脚干。」
「中!放心吧!」陈三会意,重重点头。目送漕船消失在芦苇深处,他立刻下令:「快!把这些矛头发下去,照着明州师傅给的样儿,赶紧装杆!弩机零件送山上,给‘神机营’的弟兄!」
聚义厅内,灯火通明,「铁敌万」张荣抚摸着北海商行刚刚送来的山东西路沙盘。这沙盘不同以往,济州、东平、兗州等大城用黑木雕刻,而周边密密麻麻的山寨、村落、水道,乃至金军较小的戍堡、粮台,都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注得一清二楚。
「军师,你瞅瞅,」张荣手指划过沙盘,「北海商行的弟兄,真能耐,把金狗眼皮子底下那点家当,都摸得门儿清。」
「神算子」吴能羽扇轻摇,眼中精光闪烁:「大哥,北海商行以行商之名,布线千里,这回是既送了‘眼睛’,又送了‘牙’。照我看,‘山寨包圍城池’这步棋,成了!东平府外围三镇,金军的征粮队已不敢轻易出城;济州通往兗州的官道,咱们一个月内劫了七趟;便是那济南府周边,咱们的探马也能渗透到城下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