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4章 一二九二章 钦宗毒丸(1 / 2)
绍兴六年四月,叶县岳家军北伐中军大帐内,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映照着一张张凝重而略带疲惫,却依旧锐气逼人的面孔。岳飞端坐主位,身侧是张宪、牛皋、王贵、徐庆等一众核心将领,连年轻的岳云和宗嗣尹也按剑立于父帅身后。帐内气氛原本因连日商讨进军方略而显得有些紧绷,此刻,却因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沉寂。
刚刚被亲兵引入帐内的「石头」,一身破烂的百姓装束,满面风尘,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穿,露出血迹斑斑的脚底。他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将在开封鬼市听闻、以及一路拚死探查印证的消息,原原本本,嘶哑着嗓子禀报完毕。
「……小的亲眼所见,那队正红旗的金兵,押着一个穿旧龙袍、形销骨立的老者入了伪齐皇宫。开封城内都在传,是……是北狩的钦宗皇帝!金虏将其南送,恐……恐不日便将抵近前线!」
最后一句话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砰!」牛皋第一个忍不住,蒲扇般的巨掌猛地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碗乱跳,他双目圆睁,须发戟张,怒吼道:「直娘贼的金狗!打不过咱们,就玩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想把那废……把那钦宗皇帝弄到阵前来??心人吗?!想让咱们投鼠忌器?!做他娘的金秋大梦!」
他性情粗豪,但话糙理不糙,直接点破了金国此举最恶毒的意图。
张宪相对沉稳,眉头紧锁,沉吟道:「鹏举,此事的确棘手。钦宗皇帝虽已逊位,然名分犹在。若其真被金人胁迫,于两军阵前现身,甚至……甚至代金虏传递所谓『诏命』,要我军退兵……届时,军心、民心,必受震荡!」
他看向岳飞,语气沉重:「将士们北伐,口号是『迎还二圣』、『雪靖康之耻』。可若二圣之一,以如此不堪的模样,成了金虏对付我们的工具……这仗,该如何打?这『迎还』,又该如何『迎』?」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北伐的大义名分,一部分就系于「二圣」身上。如今「二圣」之一的赵桓,不仅未能被「迎还」,反而可能成为敌人手中的武器,这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王贵叹了口气,接口道:「还不止于此。成都行在的那位官家(赵构)……会如何想?他与钦宗虽是兄弟,但帝位传承……本就微妙。若钦宗出现,哪怕只是个傀儡,朝廷中那些惯会揣摩上意的言官,恐怕又要有无数说辞,掣肘我军行动。」
他点出了另一个关键:蜀宋内部的政治压力。赵构是否愿意看到一个活着的、可能被金国利用的兄长回来?
一直沉默的岳云,此时年轻的脸上也满是忧虑,他忍不住开口:「父帅,还有明国那边……听说道君皇帝(赵佶)已被他们接走,似乎还给了个……闲职安置?如今钦宗皇帝若落入我军手中,或是始终被金虏控制,这……三边关系,只怕更为复杂。」
他提到了已然崛起的第三方势力——方明。赵佶在明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政治变数,如今若再添一个赵桓,蜀、金、明三方的博弈将更加诡谲。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帐内充满了愤懑、忧虑与难以决断的沉重气氛。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始终沉默不语的岳飞身上。
岳飞的手指,在粗糙的案几地图上缓缓划过,从叶县,指向北方的汴京。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异常冷硬,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深不见底,彷佛蕴藏着汹涌的暗流。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金虏此计,确是毒辣。意在乱我军心,惑我民意,更欲离间我与朝廷。」
他顿了一顿,语气陡然转为铿锵:「然,岳飞北伐,非为一人一姓之私仇,乃为天下汉家儿女雪耻,为华夏河山重光!靖康之耻,辱及列祖列宗,苦害兆民百姓,此恨,非俘一、二帝王可解,此仇,非复旧疆不可雪!」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身形挺拔如松,一股浩然之气沛然而出:「钦宗皇帝,乃我大宋旧主,陷虏受辱,乃臣子之痛!若其真至阵前,我等更当奋勇杀敌,以雷霆之势击破金虏伪齐,将陛下从胡尘中解救出来!唯有胜利,方能真正『迎还』!而非在金虏的刀锋下,屈辱退兵!」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定下了基调——北伐的目标,高于个别人的命运;救回旧主的方式,是彻底击败敌人,而非妥协退让。
「牛皋听令!」
「末将在!」牛皋轰然应诺。
「加派斥候,严密监视许州至汴京一线敌军动向,尤其是金虏辎重及特殊队伍,一有钦宗陛下确切消息,即刻来报!」
「得令!」
「张宪、王贵!」
「末将在!」
「整顿兵马,加强操练,做好随时出击准备!无论金虏耍何阴谋,我岳家军锋镝所指,必让其阴谋粉碎于钢铁洪流之下!」
「遵命!」
岳飞最后看向气息奄奄的石头,语气缓和了些许:「这位义士,辛苦你了。且下去好生休养,军医会为你疗伤。你带来的消息,于我军至关重要,待战后,必有重赏。」
石头挣扎着想行礼,被岳飞抬手止住,由亲兵扶了下去。
待众将领命纷纷出帐准备,大帐内复归平静。岳飞独自立于帐门处,望着北方沉沉的夜色,袖中的双拳悄然握紧。
他刚才的话语坚定无比,是为了稳定军心。但他内心深处,何尝不清楚这其中的万般艰难。既要顾全君臣之义,又不能坠了北伐大业;既要应对前方狡诈的敌人,还要提防身后复杂的朝局。
「陛下啊陛下……」他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既是对那远在成都的赵构,也是对那命运多舛、即将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先帝赵桓。
岳飞知道,他与他的岳家军,即将面临的,是一场远比战场厮杀更为惊心动魄的考验。
而此时百里之外光州城的空气里带着淮水蒸腾起的湿润,和夯土城墙被日头晒过后特有的土腥气。城头的「杨」字旗有些无精打采地垂着,直到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午后的沉闷,直抵将军府门外。
马上的骑士几乎是从鞍鞯上滚落下来的,浑身被汗水与尘土糊得看不出本色,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焦灼。他是董先麾下最得力的斥候队正,绰号「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