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油子的哲学(1 / 2)
连队仓库深处,光线被厚重的铁门和堆积如山的物资吞噬了大半。空气凝滞、浑浊,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机油、帆布霉味、陈年米面气息以及汗渍的复杂味道,吸一口都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几盏瓦数不足的灯泡悬挂在熏黑的椽梁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堆积的货箱投下的巨大、扭曲的阴影。角落的蛛网在微弱的空气流动中轻轻震颤,像一张张窥伺的网。
夏侯北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箱箱新到的军需品——压缩饼干,按生产日期重新整理码放。汗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板寸发茬往下淌,汇聚到下巴尖,再无声地滴落在蒙尘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他穿着洗得泛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毛边的迷彩作训服,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深绿,紧贴在精瘦而紧绷的脊背上。每一次搬动沉重的木箱,手臂和肩背的肌肉都虬结隆起,呼吸粗重而规律。
“小夏!”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油滑腔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夏侯北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头。他听得出这声音的主人——连里出了名的“老资格”王德柱,绰号“王油子”。他直起身,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才转过身。
王德柱斜倚在一个装着旧军被的麻袋包上,嘴里叼着半截快燃尽的香烟,烟雾缭绕中,他眯缝着一双小眼睛,脸上挂着一种过来人特有的、洞悉世故的笑容。他穿着同样陈旧的迷彩服,但领口松垮,袖口随意地卷着,露出小臂上褪色的刺青轮廓,整个人透着一股懒散和漫不经心。他朝夏侯北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点。
“歇会儿,歇会儿!这活儿哪干得完?”王德柱的声音带着一种黏腻的亲热感,仿佛两人是多年的老交情。他顺手从皱巴巴的烟盒里弹出一根烟,递向夏侯北,“来一根?提提神儿。”
夏侯北看着那根递到眼前的香烟,烟丝有些松散地露在外面。仓库里严禁烟火的规定像无形的警示牌悬在头顶。他沉默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谢了,班长。我不抽。”
王德柱也不以为意,嘿嘿一笑,自顾自地把烟塞回烟盒,凑近了些,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和隔夜的汗馊味扑面而来。他努了努嘴,指向仓库最深处,一个光线更加昏暗、被几个高大的木箱半遮半掩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箱尚未拆封的崭新军袜,包装箱上印着清晰的部队番号和物资编号。
“瞅见没?”王德柱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和蛊惑,“这玩意儿,好东西啊!纯棉加厚,吸汗耐磨!”他搓了搓手指,指尖因为常年抽烟而泛黄,“上面发下来多少?天知道!这账嘛,嘿嘿,是人做的,就有‘灵活’的空间。”
夏侯北的目光顺着王德柱的示意望去,那几箱军袜在昏暗中沉默着。他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王德柱见夏侯北没接话,以为他动心了,说得更起劲:“自己留两双,脚底板舒坦点,剩下的…‘灵活’处理!”他做了个隐秘的手势,“找炊事班的老乡换点肉罐头、香烟,或者直接找营区门口那个小卖部老张头,他路子野,啥都能换成票子!改善生活嘛,天经地义!还有…”他神秘兮兮地往前探身,几乎贴着夏侯北的耳朵,热气喷在夏侯北的皮肤上,“站岗执勤,特别是后半夜那班,人困马乏的。瞅准机会,找个背风的旮旯,眯瞪一小会儿,只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被逮着现行,屁事儿没有!这部队里的门道啊,讲究的就是个‘活’字!死脑筋,累死也没人念你的好!”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盘旋上升,模糊了他那张写满世故的脸:“别那么实诚!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这日子,不就舒坦了?”他拍了拍夏侯北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点拨”的意味,眼神里满是“我懂你”的了然,“听哥的,保管你少受这份罪!”
夏侯北的身体在王德柱拍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沾满灰尘和汗渍的作训鞋尖。王德柱话语里描绘的那种“舒坦”,像一只沾满油腻的手,试图将他拖入一个浑浊的泥潭。他想起了新兵连时班长的呵斥,想起了训练场上磨破的肘部,想起了提干名单公布时连长那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一股混杂着厌恶和某种更深沉坚持的力量,从心底涌起。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迎向王德柱那双充满算计的小眼睛,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班长,这不行。”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规定就是规定。”说完,他不再看王德柱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转身重新蹲下,双手用力抓住一箱压缩饼干的边缘,手臂肌肉再次贲张,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这无声的拒绝和劳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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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柱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一张劣质的画皮骤然碎裂,露出了底下冰冷僵硬的底色。那双小眼睛里的“热络”和“指点”瞬间褪去,只剩下被冒犯后的阴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羞成怒。他嘴里的烟头被狠狠吸了一口,猩红的火光骤然亮起,映亮了他嘴角向下撇出的冷硬弧度。
“呵。”一声短促的、从鼻腔里挤出来的冷笑。王德柱将快要烧到过滤嘴的烟头扔在地上,用穿着磨秃了胶底的军靴狠狠地碾灭,动作带着泄愤般的力道。他直起身,掸了掸作训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在夏侯北汗湿的脊背上剐过。
“行!你小子,有种!”王德柱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回响,刺耳而充满威胁,“不识抬举是吧?好!好得很!”他指着夏侯北,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你规矩!你清高!那你就守着你的规矩好好干!这仓库里的活儿,清闲不了!尤其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恶意的快感,“那大冷天,后半夜的哨位,风跟刀子似的,最适合你这种‘精神头足’的模范标兵站了!好好守着吧!守着你那身正气,可千万别打瞌睡!”
狠话撂下,王德柱不再停留,带着一身未散的烟味和怨气,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仓库门口。沉重的铁门被他用力拉开,又“哐当”一声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在仓库里回荡了很久,震得椽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也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和光线。仓库里重新陷入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昏暗和死寂,只有夏侯北粗重的呼吸和搬运箱子的摩擦声,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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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柱的“预言”,像一道无声的指令,迅速而精准地在夏侯北身上应验了。
那份贴在连部公告栏上的哨位排班表,仿佛成了王德柱手中无形的提线木偶绳。夏侯北的名字,如同被钉死在了最苦、最累、最无人问津的时段和岗位上。尤其是那凌晨两点到四点、被老兵们私下称为“鬼见愁”的后夜岗哨,几乎成了他的专属标签。
深秋的夜,寒气已如跗骨之蛆。营区地处风口,夜风裹挟着北方旷野特有的干燥和刺骨,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穿透单薄的冬常服,肆无忌惮地钻进骨头缝里。哨位设在营区西北角一处空旷的制高点,视野开阔,也意味着毫无遮挡。一盏昏黄的老旧探照灯在头顶有气无力地亮着,非但驱不散浓稠的黑暗,反而将哨兵的身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细长、扭曲,更添几分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