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偏远磨砺(1 / 2)
破旧的中巴车,像一头垂暮的老牛,在北方深秋的旷野上发出沉闷的喘息。车轮每碾过一个坑洼或石块,车身便剧烈地颠簸、呻吟,金属骨架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车厢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汽油味、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汗液蒸发后的酸馊,还有鸡鸭等活禽被禁锢在狭小竹笼里散发出的骚臭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车窗玻璃蒙着厚厚的、洗不掉的黄尘,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勉强透进一点昏沉的天光。张二蛋紧抓着前座椅背冰冷的金属杆,身体随着每一次剧烈的摇晃而失控地前仰后合、左撞右碰,脊椎骨被震得生疼。他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行李包,像一块沉重的磨盘,随着颠簸不断拍打着他的脊梁骨,肩带深深勒进单薄的夹克里。
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单调而萧瑟的深秋景象。收割后的田野一片枯黄,裸露着贫瘠龟裂的泥土,像大地疲惫的伤疤。稀稀拉拉的杨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扭曲的黑色枝桠,如同绝望的手臂直刺灰蒙蒙、低垂欲坠的天空。远处起伏的丘陵,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土褐色,连绵不绝,看不到一丝绿意或人烟。偶尔掠过视野的村庄,低矮的土坯房舍灰扑扑地趴在地上,屋顶歪斜,墙皮剥落,像被时光遗忘的积木,沉默地散落在荒凉中。干燥的寒风卷起漫天黄尘,在空旷的田野上打着旋儿,呜咽着扑向视野尽头。
“李家洼乡中,到了啊!”司机粗哑的嗓音伴随着一个毫无预兆的急刹车响起,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巨大的惯性将张二蛋狠狠甩向前方,额头“咚”地一声撞在前座椅背上,眼前金星直冒。他费力地拎起沉重的行李包,在司机不耐烦的催促和同车几个老乡浑浊、漠然目光的注视下,狼狈地挪到狭窄的车门处,几乎是跌撞着下了车。
双脚刚踏上地面,车轮卷起的漫天黄尘如同厚重的幕布,瞬间将他吞没!呛人的土腥味直冲鼻腔,他剧烈地呛咳起来,眼泪都被逼了出来。他眯起刺痛的眼睛,本能地抬起胳膊挡住口鼻,在弥漫的尘土中努力辨认着眼前的景象。
几排低矮的红砖平房,毫无规划、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构成了这所乡办初中的全部主体。所谓的围墙,是用粗糙的、大小不一的石块和着黄泥勉强垒砌起来的,多处坍塌豁口,形同虚设,更像一道潦草的伤痕。所谓的校门,只是两根歪斜的水泥柱子,勉强支撑着一块锈迹斑斑、字迹模糊到几乎难以辨认的铁皮牌子:“李家洼乡初级中学”。操场上没有跑道,没有篮球架,甚至连根像样的旗杆都没有。只有一片被无数双脚踩得板结、坑坑洼洼的黄土地,几丛枯黄瘦弱的野草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顽强而卑微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几根歪斜的木杆上,挂着褪色发白的国旗和同样陈旧不堪的校旗,在萧瑟的风中有气无力地飘荡着,像两片无精打采的破布。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粗粝的气息——浓重的土腥味、随风飘来的牲畜粪便的骚臭、以及远处隐约飘来的、燃烧劣质煤块产生的刺鼻硫磺味。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沉重得压人。只有风刮过空旷操场的呜咽声,以及更远处村落传来的、零星的几声有气无力的鸡鸣犬吠,更反衬出这片天地的荒凉与孤绝。
一股冰冷的、沉重的失落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了张二蛋的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几乎让他喘不过气。行李包粗糙的带子深深勒进他酸痛的肩膀,带来清晰的痛感。他深吸了一口这陌生、粗粝、带着尘土和荒凉味道的空气,冰凉的气流直刺肺叶。他鼓起残存的勇气,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踏着厚厚的、松软的浮土,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走向那片沉默矗立在荒凉中的红砖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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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张二蛋的是校长,姓李。一个约莫五十出头的汉子,个子不高,却显得异常敦实,像一块从这片土地里长出来的顽石。皮肤黝黑粗糙,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常年被风沙打磨雕刻过。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灰、袖口和肘部都磨得油光发亮的蓝色中山装,里面是同样陈旧、领口松垮的深色毛衣。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尤其是眉心那道竖纹,深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双不大的眼睛却很有神,眼白带着劳作过度的血丝,眼神里混合着一种饱经世事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像两块沉甸甸的燧石。
李校长的办公室就在一排平房的最东头,同样低矮简陋。推开门,一股陈年纸张的霉味、廉价墨水的刺鼻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潮湿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呼吸一滞。墙壁是裸露的红砖,刷着不均匀、大片剥落的白灰,露出底下深色的砖体。墙角、天花板边缘,布满了大片大片深褐色、墨绿色的霉斑,如同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经年的潮湿和岁月的侵蚀。一张油漆斑驳、桌面布满划痕的旧办公桌,两把椅面塌陷的木椅子,一个铁皮文件柜占据了墙角,柜门半开着,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杂乱无章的文件夹和报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不大的朝北窗户,玻璃蒙尘,透进来的光线昏沉无力,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张老师!欢迎!欢迎来我们李家洼!”李校长热情地伸出手,手掌宽厚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裂口,握上去像砂纸摩擦皮肤。他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眼角深深的皱纹堆积起来。“条件…是艰苦了点。”他搓了搓手,目光扫过办公室简陋的陈设、墙角的霉斑和剥落的墙皮,声音里带着无奈,“跟城里没法比。但孩子们…都是好孩子!就是缺老师,太缺了!你能来,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带着张二蛋穿过光线昏暗、堆满扫帚簸箕等杂物的狭窄走廊,推开一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这是你的宿舍,先将就一下。实在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能为力的沉重。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房间不大,顶多十平米。墙壁同样是斑驳的霉迹和剥落的墙皮,像一张生满疮痍的脸。一张用砖头垫着一条腿的旧木桌,桌腿歪斜,桌面坑洼不平。一张布满深刻划痕和顽固污渍的破旧课桌权当床头柜。最显眼的是靠墙那张用两条摇摇晃晃的长凳支起来的硬板床,上面铺着薄薄的、颜色发黄发暗的褥子,布料粗糙,散发着一种陈年不散的、带着汗味和潮气的古怪味道。窗户缺了两块玻璃,凛冽的寒风正从缺口处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发出尖锐的呜咽声。破损处用发黄的废旧报纸和厚厚的、沾满污渍的塑料布勉强糊着,塑料布在寒风中哗啦作响,顽强抵抗着。墙角堆着些不知名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杂物,更添压抑。房间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寒意如同实质,瞬间包裹了刚进来的人。
“被褥是旧的,但都晒过了。”李校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声音干涩,“天冷,晚上多盖点,把自己裹严实了。窗户…回头,回头我想办法弄点玻璃,看能不能找点材料糊严实些。”他顿了顿,像是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窘迫和寒意,用力拍了拍张二蛋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庄稼汉的实在和沉重,几乎让张二蛋踉跄了一下。“张老师,你是大学生,有文化!有知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张二蛋,带着一种渺茫却又不愿放弃的期许,“好好干!干出成绩来,以后…”他再次停顿,眼神望向窗外空旷荒凉的操场,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确定的飘忽,“嗯,总会有机会的。”
这“机会”二字,在张二蛋听来,如同风中飘摇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微弱而遥远。他看着眼前这间散发着霉味、寒气和绝望气息的陋室,感受着肩膀上校长手掌那沉重如山的份量,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从头到脚,刺骨冰凉。但他还是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谢谢校长,我会尽力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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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远比想象中更沉重、更残酷。
张二蛋的实习任务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锁,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喘息之隙。他被要求同时教授初一两个班的语文和初二一个班的历史。课程表密密麻麻,几乎没有空白,从清晨天蒙蒙亮到日头偏西,他的时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每天天不亮,鸡鸣尚未响起,他就必须在这间冰冷刺骨、如同冰窖的宿舍里挣扎着爬起来。寒气透过单薄的被褥和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哆哆嗦嗦地裹紧那件旧夹克,踩着满地的寒霜和冰冷的泥土,冲到教室去生起那个呛人的煤炉子。炉膛冰冷,引火的废纸潮湿,浓烟滚滚,熏得他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如果不生火,孩子们根本无法在如同冰窟的教室里坐住哪怕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