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井台温暖(1 / 2)
深秋的乡野,寒意已浸透骨髓。李家洼乡中的傍晚,天色早早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风像无数冰冷的钢针,从四面八方毫无遮拦地呼啸而来,卷起操场上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低矮的校舍。枯草伏在冻硬的土地上瑟瑟发抖,远处村落几缕稀薄的炊烟,刚升起便被寒风撕扯得无影无踪。空气里弥漫着枯败草木的腐气、劣质煤块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北方荒原的萧瑟与寂寥。
张二蛋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从初二班那间窗户漏风、墙壁透寒的教室里走出来。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早已失去保暖功能的灰蓝色旧夹克,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冻得发木的下巴。一天的课业结束,但属于他的“工作”远未停止。腋下夹着一大摞刚收上来的学生作文本,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胳膊。胃里因为晚饭只啃了两个冷硬的杂粮馒头,此刻空空如也,正隐隐地、持续不断地泛着酸水,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钝痛。更难以忍受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虫,钻进单薄的裤管,啃噬着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小腿和脚趾。
他搬了个矮小的、腿脚有些不稳的板凳,挪到宿舍门口那口老旧的压水井旁。井台是用粗糙的青石垒砌的,长满了滑腻的深色苔藓,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井口上方架着锈迹斑斑的铁制压水手柄,像一只沉默的、锈蚀的臂膀。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放在井台边缘相对平整的地方。玻璃灯罩被烟熏得有些发黄,里面豆大的火苗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投射出一圈昏黄、微弱、不断摇曳的光晕,仅仅能照亮井台方寸之地和脚下冰冷坚硬的土地。这点微光,是这片寒冷黑暗里唯一的热源和慰藉。
几只不知死活的小飞蛾被这微弱的光明吸引,从无边的黑暗中扑棱棱飞来,徒劳地撞击着滚烫的玻璃灯罩,发出细微而执拗的“啪啪”声,更添几分寂寥。张二蛋搓了搓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对着掌心呵了几口热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寒风卷走。他翻开最上面一本作文本,借着那点昏黄摇曳的光,拿起一支廉价的红色圆珠笔。笔身冰凉,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每写一个字都异常艰难,歪歪扭扭,像在爬行。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一行行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艰难地映入眼帘:
“俺想当医生,俺娘总腰疼,俺想治好她,让娘直起腰……”
“俺想像张老师一样有文化,回村教娃娃们识字,让他们别像俺爹,连名字都不会写……”
“俺想开大汽车,很大很大的那种,带俺爹俺娘去省城看看,听说那里楼可高了……”
“俺想飞出大山,去看看大海是啥样的,是不是真的比俺们村头的河大一百倍、一千倍……”
这些朴素得带着泥土腥气、却又像钻石般闪着微光的梦想,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小针,扎进张二蛋冰冷疲惫的心窝。梦想?在这四面透风的教室里,在这冻得人灵魂出窍的寒夜,在他自己都看不到前路亮光的迷茫中,这个词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沉重。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混杂着对孩子们的心疼,沉沉地压在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努力集中精神,在作文本上写下鼓励的评语,红笔在冻僵的手指下艰难地移动:
“想法很好!医生能救很多人,要好好学习!”
“当老师好!知识能改变命运,老师相信你!”
“开大汽车带爹娘看世界,孝顺!加油!”
“大海很美!只要努力,一定能看到!”
写几句,就不得不停下来,对着冻得发紫、快要握不住笔的双手使劲呵气,用力地搓揉。温热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变成白雾消散,短暂的暖意稍纵即逝。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张二蛋佝偻着批改作业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射在身后那面布满霉斑和水渍的斑驳墙壁上,像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垮的剪影。井台的冰冷透过薄薄的板凳,一丝丝侵蚀着他的身体。远处,几声寥落的犬吠在无边的寒夜里飘荡,更显得这方寸灯火的孤寂与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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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张二蛋被寒冷和疲惫反复捶打,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脚步声,踏碎了井台周围的死寂。
“嚓…嚓…”
那声音很轻,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离井台几步远的地方。
张二蛋从作文本中茫然地抬起头,冻得有些麻木的神经一时没反应过来。昏黄的灯光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眯起眼睛,努力朝声音来源望去,只看到一个极其模糊、瘦小的轮廓,怯生生地立在光晕的边缘,像一片随时会被寒风吹走的枯叶。
“谁…谁啊?”他声音沙哑地问,被冷风呛得咳嗽了两声,喉咙干涩发紧。
那个小小的黑影没有回答,只是又往前挪动了一小步,半个身子终于探进了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圈里。
是小玲。
张二蛋班上一个最不起眼、也最让人心疼的女生。她个子小小的,比同龄人矮了大半个头,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小脸被深秋的寒风刮得皴裂,布满了细小的血口子,鼻尖冻得通红,像颗小樱桃。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好几块颜色不一补丁的旧花棉袄,棉絮从破口处钻出来,袖口长得遮住了半个手掌。脚上穿着一双同样破旧、明显大了几号的棉鞋,鞋帮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褐色棉絮。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体在刺骨的寒风中控制不住地微微瑟缩着,像寒风中一株颤抖的小草。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像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望着张二蛋,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仿佛被冻僵了,又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小玲?”张二蛋认出了她,心头一紧,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和作文本,“这么晚了,天这么冷,你怎么还没回家?快过来!”他朝她招招手,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担忧。这孩子家是班上最困难的,父亲在遥远的矿上,一年难得回来一次,母亲常年病恹恹的,家里全靠一个年迈的奶奶操持。
小玲听到老师招呼,似乎松了口气,但并没有立刻走过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慌忙地把一直藏在身后、用那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下摆紧紧捂着的小手伸了出来。她的动作笨拙而小心,仿佛怀里揣着的是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怕那宝贵的热气溜走。
她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解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脏兮兮的旧棉袄下摆。随着布料的掀开,一股极其霸道、无比诱人的气息,瞬间在冰冷潮湿、弥漫着煤油和霉味的空气里炸裂开来!
那是混合着草木灰烬烟火气、泥土焦香和浓郁甘甜的味道!纯粹、原始、带着生命最本真的热度!
张二蛋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死死盯住小玲那双从破旧棉袄里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