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蜀道难。(2 / 2)
许是青鸟的目光停留得稍久,她忽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转头看来——待看清是青鸟正望着自己,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连忙收敛了方才的活泼模样,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
她左顾右盼,眼神有些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拉过身旁的凳子坐下,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便往嘴边送,可茶碗刚碰到唇瓣,才发现碗底空空如也。她的脸颊“唰”地一下红透了,连忙拿起桌边的茶壶往碗里倒茶,手忙脚乱间,竟没注意茶水倒得太满。
刚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又因喝得太急,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脸颊顿时红得更厉害了,连耳根都透着热意。
在她身旁的两个年轻女冠听见动静,立刻转过身来。一个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关切地问:“师妹,你怎么了?呛着了?”另一个瞥见她手里还冒着热气的茶碗,无奈地笑了笑:“慢些喝呀,又没人跟你抢,仔细烫着。”
石胜和樊铁生看着栖月那手忙脚乱、脸颊通红的窘迫模样,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青鸟,随即轻轻摇了摇头,眼底藏着几分忍俊不禁和释然——这小姑娘的慌乱模样,皆是因郎君而起。
另一边,言嫂在柜台后结算时,余光瞥见青鸟一行人进门,忙想抬手招呼,可身前等着结账的客人已排起了短队,手里的算盘刚拨到一半,实在抽不开身。她朝着大堂另一侧的张问高声唤了一声,可张问正忙着跟刚进门的客人确认人数,嘈杂声里竟没听清。言嫂连着唤了三声“张问”,他这才猛地回过头,目光扫过人群,正好撞见青鸟几人。
张问立刻跟身边路过的伙计叮嘱了两句,让对方先领着刚进门的客人去空桌,自己则快步朝着青鸟这边走来,脸上带着几分歉意:“郎君们可算来了!今日不知怎的,突然涌来好些客人,常掌柜一早又带了几个伙计出去采买食材,店里一时人手不够,怠慢了诸位!我这就带你们去二楼雅座。”
“人手不够?要不要我们搭把手?”樊铁生说着便撸起了袖子,摆出要帮忙的架势,连手指都活动了两下,端碟、收碗那也是他常干的事。
张问见状,连忙摆手推辞,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使不得使不得!这点忙若还要劳烦阿兄们动手,那我们这些伙计岂不是白吃饭了?你们只管上二楼好生歇着,这点活儿我们能应付!”
说话间,他已引着几人往楼梯口走,边走边解释:“眼下就一楼忙得脚不沾地,二楼还空着呢——万幸二楼没坐满,不然今日可真要乱套了。”话音未落,几人已走进了熟悉的雅座。
清韵代刚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快步上前,一把推开了窗户。微凉的晚风瞬间涌了进来,带着山林间的草木清香,几人还没来得及细品这风的惬意,便听见“啾啾”的鸟鸣声——几只羽毛鲜亮的鸟儿从客栈屋顶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细碎清脆,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相互传递着什么讯息。
待几人凑到窗边细看时,那几只鸟儿已振翅飞向远处的山峦。只见连绵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厚重的云雾缠绕在峭壁间,像是给巨人般的山体裹上了一层轻纱;翠绿的山林扎根在山崖上,又夹杂着几片金黄、火红的秋叶,远远望去,竟像是给山披上了一件斑斓的彩衣,鲜活又灵动。
目光往下移,透过云雾的缝隙,能看见山脚下的江面——几艘船只在水面上来回交错,船尾划出的白色水痕在碧波上蜿蜒,久久不散。船只时而靠近、时而错开,竟像是孩童嬉戏般你追我赶,透着几分自在的野趣。
再将视线拉回近处,山坡上的房屋大半隐在云雾里,只露出黑瓦的屋顶和模糊的墙垣轮廓,仿佛漂浮在云海里的小岛;眼前的云雾更是轻薄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带着湿润的凉意,让整个场景都透着几分如梦如幻的朦胧感,让人恍惚间分不清是在人间,还是在仙境。
一旁的樊铁生早瞧出青鸟与清韵代望着窗外景致时的沉醉模样——两人凑在窗边,连呼吸都放轻了些,显然是被这云雾江山绊住了心神。他悄悄退到一旁,拉过一旁的张问,低声嘱咐:“先备些早饭送到雅座来,轻着些,别打扰他们俩赏景。”
张问会意,连忙点头,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似的,悄悄退了出去,连关门都只留了道细缝,生怕扰了屋内的雅兴。
樊铁生与石胜转身回到桌边坐下,樊铁生提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杯沿泛起细白的水汽,两人便捧着茶碗静静等着,目光偶尔扫过窗边,也只带着无声的笑意。
王秀荷与王仙君则仍站在另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致不住感叹。王秀荷一会儿伸手指向远处山间掠过的飞鸟,声音压得轻轻的:“仙君你看,那鸟儿飞得好快!”一会儿又转向江面,指着穿梭的船只:“还有那船,像不像在追着云跑?”王仙君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只觉满眼都是好景——云雾绕山、江舟泛波、秋叶染林,一时竟不知该先看哪处,眼底满是惊艳。
就在几人或静赏或轻谈的当口,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句交谈声,青鸟几人沉浸在景致里的兴致,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硬生生打断。
雅座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张问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快步走进雅座,声音压得极低:“郎君,实在对不住……刚进来几位客人,其中有朝廷的官员,还跟着三个异国之人,楼下这会儿实在腾不出空桌了,只能暂且把他们带到二楼来,这就打扰了诸位……”
青鸟看着张问一脸无奈的模样,自然明白其中的难处——客栈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因他们在此,就怠慢了其他客人。他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无妨,若还有其他客人需要座位,只管带上来便是,不用顾及我们。”
张问连忙向青鸟拱手道谢,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郎君体谅,解了燃眉之急!”说罢,他轻手轻脚地转身,将雅座的木门缓缓合上,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响。
可就在木门即将合拢的刹那,青鸟无意间抬眼,恰好瞥见门外——另一个伙计正引着五人从雅座外的走廊走过。其中两人身着官服,打理的干净整齐。而其中一人,竟是昨日在官驿门口阻拦那士兵靠近之人。另外一人瞧着面生,应该是随行的官员。
但另外三人的模样,却让青鸟心头猛地一沉——那三人高鼻深目,穿着异域样式的锦袍,正是此前在翟氏石工坊撞见的那三个粟特人!
他瞬间想起那晚在石工坊听到三人的谈话——这三个粟特人分明与圣灵教有交易,且交易的货物极为敏感,连他们自己都怕被朝廷缉拿,行事格外隐秘。可如今,他们竟堂而皇之地与朝廷官员走在一起,神态间还透着几分熟稔,难不成……这场同行也和某种交易有关?
念及此处,窗外的云雾江山顿时失了吸引力,青鸟收敛心神,快步走到桌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眉头微蹙,显然在琢磨其中的蹊跷。
他指尖摩挲茶碗的动作忽然一顿,脑海里猛地闪过案桌上那堆粉末——先前还在疑惑这三个粟特人究竟在与圣灵教交易什么,难不成……他们贩卖的是白明石?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昨晚樊铁生从官驿带出来的粉末,他们仔细看过,那质地虽细,却带着大唐境内常见的石屑杂质,分明是本地开采的普通白明石,绝非西域运来、通透无杂的上好品相。粟特人本就以贩卖异域珍奇闻名,若真要交易白明石,怎会选这种寻常货色?
他心头忽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难不成,朝廷是要和这三个粟特人交易品质更好的白明石粉末?可随即又皱紧了眉:就算真是如此,朝廷突然要这么多白明石粉末,究竟有何用处?是要炼制什么法器,还是有其他更紧要的用途?一时半会儿竟猜不透其中用意。
他又顺着这思路往下想:此前原州曹刺史和杨伯伯他们已经向朝廷汇报幽界魔族的存在,难不成朝廷是在暗中准备,要用这些粉末来对付魔族之人?可这念头刚落,昨晚石胜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些粉末里掺了来自幽界的涅阳丹。
幽界对人间觊觎已久,涅阳丹更是幽界特有的东西,朝廷若真是为了对付魔族,怎会用得上幽界的物件?难不成……朝廷也和幽界之人有往来?
一个疑问刚压下去,新的疑问又涌了上来,像一团乱麻似的缠绕在心头。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茶碗,指节微微泛白,眼底的疑云不仅没散,反倒愈发浓重,连呼吸都比先前沉了几分。
清韵代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虽猜不透具体缘由,却也不追问,只安静地在他身旁坐下。恰逢樊铁生递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她双手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抬眼对樊铁生轻轻点头,以示谢意。
王秀荷与王仙君见青鸟和清韵代都落了座,也收了赏景的心思,姐弟俩对视一眼,也跟着在桌边的空位坐下,原本轻松的气氛,竟因青鸟的沉默,悄悄添了几分沉静。
樊铁生瞧着青鸟眉头紧蹙,目光总不自觉往房门方向瞟,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问道:“青鸟,可是出了什么事?自张问走后,你就一直沉默不语,眼睛还老盯着房门——难不成刚才走过去的几人里,有你认识的?”
青鸟缓缓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方才过去的人里,一个是昨日我们见过的,另外三个高鼻深目的粟特人,我先前在去长安的路上遇到过……”
“粟特人?”樊铁生和石胜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两人同时往青鸟身边凑了凑,眼底满是“其中有何内情”的询问。青鸟本想将此前在石工坊听到的三个粟特人的谈话内容,简单说给两人听,可话到嘴边,余光瞥见一旁静坐的清韵代,话锋忽然一转,对着她温和一笑:“我和阿兄他们就是随便聊聊路上的琐事,没什么要紧的,不掺和别的事。”
樊铁生和石胜何等机灵,立刻明白青鸟是不想清韵代担心,连忙顺着话茬对清韵代笑了笑,樊铁生还特意附和道:“对对,就是随口聊聊之前遇到的人,没别的。”石胜则没多言语,只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抿了口茶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房门,显然还在琢磨那几个粟特人的事。
清韵代听了几人的话,没有接话,只对着三人温和一笑——那笑意浅淡却通透,似是全然明白其中分寸,又似不曾深究。她抬手端起茶碗,指尖轻轻贴着温润的瓷壁,浅抿了一口茶水,动作从容又安静,没再追问半句,也没打破这微妙的沉默。
可这一来,雅座里便没了声响。方才赏景的轻松散去,要瞒的事没说透,对着清韵代又不好多提,一时间空气里竟飘着几分微妙的尴尬,连窗外的鸟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恰好打破了雅座里的沉默——张问和另一个伙计各端着一个食盘,稳稳地走进来,将热腾腾的早饭一一摆在桌上:冒着香气的小米粥、油润的肉饼,还有几碟清爽的凉拌小菜,热气瞬间驱散了方才的尴尬。待张问和伙计轻手轻脚退下,一众人便围坐桌边用起了早饭,碗筷碰撞的轻响里,氛围渐渐舒缓开来。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二楼再没新来客人,几人吃完早饭,又在雅座里喝了盏热茶歇脚。
隔壁雅间的两位官员与三个粟特人,只简单用了些早饭便起身结账。趁着青鸟几人在屋内歇脚、整理思绪的间隙,他们已由伙计引着下楼,脚步匆匆地出了客栈。
眼看日头渐高,青鸟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今日午时便要启程去益州,路上耽搁不得。”说罢,便带着众人下楼,找到正忙着清点账目的言嫂,告知了启程的打算。
言嫂一听便点了点头:“蜀地山路难走,是该早做准备。”
青鸟目光扫过大堂,见此刻只剩两桌零散客人,先前热闹的景象淡了许多,便转向言嫂,开口问道:“言嫂,方才在这儿的几拨客人,怎么没见着了?”
言嫂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轻声回道:“郎君说的是那些女冠们吧?她们吃完早饭,就出门了。至于那伙穿青衫的客人,也是刚走没多久。”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车马声,常欢言带着伙计采买物资回来了,听闻他们要走,也不意外——此前青鸟便提过行程紧迫,他当即吩咐厨房:“快些备上足够三日的干粮,要耐放、顶饿的,还装了些咸菜和酱肉。”
青鸟几人谢过常欢言,转身回房收拾行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各自拎着包袱出来,东西收拾得利落妥当。此时客栈门口已停好了两辆马车,旁边还拴着几匹马儿。
常欢言指着马匹笑道:“郎君莫看这些马儿个头小,比不得高头大马威风,却是蜀地山道的老行家——拉车稳当,驮物也有力气,比那些娇贵的骏马好用多了。”青鸟笑着点头,他们从码头来客栈时,坐的便是这种马驾的车,早就见识过其稳健。
说着,常欢言把张问叫到跟前,对青鸟道:“张问跑过几趟益州,对沿途的道路、驿站都熟,让他跟着你们同行,路上能少走些弯路。”
青鸟连忙拱手谢道:“多谢常阿兄周全,有张阿兄同行,我们心里也踏实。”
言嫂也上前,拉着清韵代和王秀荷的手,细细嘱咐:“山路颠簸,你们姑娘家多留意身子,记得按时吃饭。”又对着青鸟几人道:“一路顺风,到了益州若有机会,记得给客栈捎个信。”
清韵代和王秀荷轻声应着,与言嫂道别后,便和青鸟一起上了头一辆马车,张问熟练地跳上驾车位,拿起缰绳。樊铁生则牵着另一辆马车的缰绳,石胜、王仙君则策马走在前首。
“常阿兄、言嫂,诸位阿兄我们走了!”青鸟掀开车帘,对着门口的众人挥了挥手。
常欢言和言嫂带着伙计们站在门口,望着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渐渐往街尽头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回了客栈。
一行车马出了渝州城,城门外的官道上尚且喧嚣。驮马嘶鸣,车轴辘辘,夹杂南来北往的商旅交谈声,形成一股热闹而繁忙的人流。几支规模不等的商队与他们擦肩而过,满载着布匹、盐巴或山货,走向不同的方向。
然而,随着队伍逐渐远离城郭,那鼎沸的人声便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道路如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开始向层峦叠嶂的深山里蜿蜒钻去。周遭的声响渐渐被马蹄踏在碎石上的“磕哒”声、车轮的“辘辘”声以及风吹过林梢的呜咽所取代。
山势变得奇崛,道路也愈发崎岖陡峭。一侧是生满青苔藤蔓的湿滑石壁,另一侧则是望之令人目眩的深谷。浓郁的绿色仿佛能吞噬声音,将队伍包裹在一片幽深的寂静里。
但这寂静并非绝对。在这条连通益州的命脉上,孤独的旅行是罕有的。偶尔,对面山坡的密林后会忽然转出一串清脆的铃铛声,旋即出现一支小小的马帮,头马脖颈下的铜铃摇晃,驮着沉重的货物,沉默而稳健地与他们在窄道上小心错身。
有时也会遇见三两个结伴而行的挑夫,扁担在肩头嘎吱作响,彼此点头致意后,便又各自没入苍翠的山色之中。
谷底始终伴随着一条清澈的山溪,在累累巨石间奔腾穿行,水声淙淙,时远时近。而最令人称奇的,是路旁那些仿佛亘古存在的巨石,小者如磨盘,大者竟如房屋般巍然矗立,甚至有些高逾巨树,表面布满风雨的刻痕,沉默地俯瞰着这些偶尔打破山间宁静的过往行旅。
队伍就在这时而遇见同路者,时而又只剩下天地山水为伴的节奏中,向着大山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