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2 / 2)
她是刚回宫的皇女,各司各府都在竭尽全力讨好她。
姜萝给他们这个机会,命他们焚烧了赝品公主的尸首,并把她的骨灰装入一个小瓮里,由姜萝带回了家府。
他们以为姜萝怨恨这个冒牌货,想要将她五马分尸,死后也请道士封印她的神魂,搅和得对方的孤魂不得安宁。
姜萝没有反驳这些恶毒的猜忌,她乐意他们想得很坏,纵容他们发散自己的想象力。
姜萝捧着小姑娘的骨灰,饶有兴致逛起了家府园林。
夏初,李子树开花,花期很长,凋零后就结果。粉白的小花,挤挤攘攘堆砌于花枝,质朴又芬芳。
树前竖了一尊雕花影壁遮风挡雨,阻碍闲杂人等窥探的视线。
地方不错,姜萝把骨灰盒埋入黑峻峻的泥土中。
赵嬷嬷错愕极了:“殿下……”
姜萝笑了笑:“您也以为,我会心狠手辣到对一个孩子下手,是吗?”
他们都以为她会把小姑娘的骨灰倒入溪湖里喂鱼,或是洒在深山老林里。
赵嬷嬷不知该怎么说,她害怕三公主,但潜意识里又觉得她不过是个午夜也会做噩梦的可怜孩子。
姜萝没有争辩什么,即便上一世最信赖的忠仆质疑起她的为人,令她感到有点伤心。
姜萝:“这一棵树结的李子很甜。没人拜祭的时候,树果落地,她能自力更生捡李子吃。”
赵嬷嬷含泪:“嗯。”
“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赵嬷嬷想了想,道:“有点胆小……虽不知她假冒殿下身份的原因,但她并不是坏姑娘。”
“是个可怜人。”
不用赵嬷嬷说,姜萝也知道,陆观潮找到的,一定是和她很像的一个孩子。
人前畏首畏尾,不懂讨好长者,不懂谋生的傀儡。
而陆观潮,再一次杀死了那个懦弱的、善良的姜萝。
即便只是个替身。
“我会为你报仇的,毕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出自《晋书.列传三十九》)
姜萝往土里倒了一杯酒水,又摆上几样可口的点心,转身离去。
蓉儿被姜萝顺利收入了府中,赵嬷嬷知道她和折月侍卫都是姜萝的亲信,正要交出府上女官大权,却被姜萝制止了。
姜萝支着下颌,懒洋洋地道:“赵嬷嬷,往后还是由您掌着公主府,蓉儿初来乍到,什么事都不懂,你好好教她府内的规矩。还有府上的小厮与护卫,你都点出一行列,由折月操练起来,挨不住苦的小子,全送回宫中去,公主府不养闲人。”
“是。”赵嬷嬷心中虽错愕,却依旧心怀感激。她不会辜负三公主信赖,蓉儿也不会。
姜萝终于有一点“回家”的感觉了。
这是她的地盘,没人敢在这里,欺负她。
苏流风奉命给三公主姜萝上第一堂课。
翰林院下值后,苏流风才来的公主府。他特地先回家焚香沐浴,待洗干净乌黑如云的长发后,又不疾不徐撚帕子擦干。屋里没有点烛光,姜萝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苏流风总忘记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看不见没有关系,家宅里太安静也没有关系。
他没有欲求,也没有渴望像寻常人间俗人一样活着。
苏流风平静地绞发,漂亮的凤眸往旁侧一移,落在灰蒙蒙的箱笼之上,容色逐渐变得柔和。
箱笼里叠着好几身姜萝从前给他挑的斜领直裰,飞泉绿色,竹叶纹镶边或是梨花团枝镶边,很容易脏的底色,他舍不得穿。
今日挑了一件,妥善得穿上身,再取了一条青色发带束发,翩翩少年郎的装束,干净又得体。
苏流风的确是来给姜萝上课的,他挑了几本诗文放入提盒,府上家奴砚台则自告奋勇帮他提书箱。
临近公主府时,蓉儿奉命来迎。
砚台被公主府的下人簇拥去茶水耳室吃茶,唯留苏流风一人入书房,同姜萝独处。
姜萝知道今日是见兄长,有意悉心打扮一番。挑了水晶步摇和金镶宝凤钗首,左右端详都觉得不合适,她还是戴回那一支苏流风送的八瓣重莲白玉银簪。
虽算不上名贵,但她很珍爱。
衣裳也没挑公主华服,而是选了一身风信紫襦裙,家常的模样,不会让人记起她皇女身份,望而却步。
苏流风甫一入屋,姜萝便提裙奔来。
她一下扑入苏流风的怀中,揪住他的衣襟,埋首,喊:“哥哥。”
苏流风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环顾左右,好在奴仆都被遣散了,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倒是想骂小妹莽撞,可心生不忍,他也是想念她的。
苏流风擡手,轻柔地摸了摸姜萝的发顶:“阿萝,没事了。”
姜萝听到苏流风温润如玉的声音,更想哭了。这些日子,她对他放过多少狠话,又伤过他多少回。
为什么苏流风一点脾气都没有?总是这样温柔接纳她,随时随地敞开怀抱恭迎她。
姜萝忽然好愧疚好愧疚。
她泪盈于睫,小声问:“哥哥,你不生气吗?”
苏流风柔声:“为何要生气?”
“我对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苏流风的目光落在姜萝发间那一支银簪上。不必言语解释,也懂了所有。
“你平安无事就好。”苏流风斟酌一番,“往后,阿萝不要唤我‘哥哥’,你的兄长,只能是大皇子殿下。”
姜萝颔首,一擡头,眼眶的泪被苏流风冰凉的指骨掖去。
她小声询问:“那我能唤您‘先生’吗?”
苏流风微笑:“好。”
姜萝似乎又找到上一世的先生了,她好满足。
姜萝毫不避嫌,她拉苏流风入内室,殷切地为苏流风摆上吃食。她不敢灌长者酒,只用红泥小炉烹了茶,案上几样都是甜糕点心与瓜果凉菜。
苏流风并不贪嘴,眼下作陪家妹吃饭,只捧了茶来喝。
姜萝想到陆观潮紧追不舍的腌臜手段,唯恐苏流风遭难,她想要提醒先生所有潜在的危险,但同时,也会将自己的事情完全交底。
她不知道苏流风能不能接受那么匪夷所思的事。
姜萝一想烦心事,指尖便会用力地攥住事物,有时是碗筷,有时是窗棂。苏流风看见了,总会不动声色掰开她的指节,平息她的焦虑。
一如眼下,苏流风小心安抚姜萝紧绷的五指,问:“阿萝在想什么?”
姜萝回魂,犹豫地开口:“如果我有一件事想和先生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无论说什么,您都会相信吗?”
“嗯。”
“我其实……活过一世了。”
苏流风一怔,但结合上姜萝做过的许多事,又觉得这话很合理。
他凤眸微沉,嗓音里第一次带了几分踌躇与颤抖:“阿萝从前赠我饼、救我,也是因前世之故么?”
姜萝点头,欢喜地应:“是!前世承蒙先生关照,您庇护了我一辈子,该轮到我报恩了。我与陆观潮有旧怨,先生为了护我,伤了他性命,故而他会对您怀有怨怼,还请您一定小心应对,保全自个儿。”
“阿萝是为了我才入的陆府?”
姜萝呆了一瞬,迎上苏流风那一双讳莫如深的凤眸,缄默不语。
她忽然有点害怕,苏流风会不会因此自责,心怀愧怍?
姜萝语无伦次解释:“您不要担心,我没有受什么罪。您上辈子为我做了太多事,为我赴汤蹈火太多回,这份恩情是我该报答的……”
她解释了好多,苏流风那双洞悉人心的凤眼却将她看得更深了。
“对不起,阿萝。”苏流风同她道了歉。
姜萝一时之间,有点后悔说了前世的事。
她最不希望苏流风有负担地活着,但她好像还是搞砸了。
姜萝颓然地抿了一口茶,指尖小心捧着茶碗,转啊转,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讲话,苏流风更不会开口了。
她只能打起精神,小声说前世的事:“您真的不要愧疚,您这样,我会感到很难过的。您前世真的对我很好很好……祖父死了,宫里没有人待我好,是您一直庇护我、照顾我。我愿意为您付出的,不止是偿还恩情,我更希望的是,您今生的路顺一点,能过得更好一些。”
姜萝终于明白她竭尽全力的原因了,她只不过是想苏流风这辈子能过得开心。
她擡头,笑得有几分惨兮兮,极其狼狈:“我死了以后,是您为我收殓的尸骨。您把我供奉至家府祠堂,一年四季都按照时节为我布置吃食和用物,即便您碰不到我、看不到我,您也一心一意待我好。您终其一生都没有婚娶,那样孤独,却也……那样温柔,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我身上,陪了我一世。”
这样说起来,苏流风真的好奇怪,他为何会为了一个学生付出所有,又为何会执意守着她,挨过寂静一生。
姜萝越说,声音越低了。她沮丧:“我是不是……又拖累先生了?”
她莫名又想哭了,鼻尖子发酸,嗓子眼肿胀。
直到温暖的手掌覆下,是苏流风又摸了摸她的发,慈爱而温暖。
他的声音杂糅世间所有善意,裹挟住爱哭的孩子——“阿萝是个好孩子啊,你没有拖累先生。我猜,上一世的我,也从未后悔过帮你。”
所以,请不要哭了,他很心疼。
姜萝擡起满是泪雾的一双眼,凝望苏流风。
她明明很勇敢,明明很坚强,可是为什么一对上先生,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呢?
姜萝真是个爱哭鬼。
可是,可是。
在这一刻,今生温柔的苏流风,与上一世柔情的先生重合,渐渐归为一体。
是她寄托了两世的思念。
姜萝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一个疑问——“我带累您这么多次,您会不会后悔?”
先生也诚实回答她了,他从未后悔过。
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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