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 / 2)
那么她的尸骨可以送回大月朝,安葬在皇陵。根据她的功绩,身后事一定会办得隆重盛大。
姜福心如刀绞,她明白皇帝话里的深意了。往后,她没有家了。
她不该对父亲心存幻想。正如三皇姐所说,掖庭会吃人的。
如此,她唯一的挂念,便只是母亲了。
于是,姜福破罐子破摔,说:“父亲,我是出嫁女,你应当也希望我多为大月朝考虑吧?女儿自小在冷宫旁的秋香园长大,心里最挂念的便是母亲了。”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敲打,偏偏皇帝要保全姜福,不能治她的罪。
皇帝从来不笨,他听出了姜福的言外之意——她要保住打入冷宫的淑才人,要皇帝亲口应允。
毕竟,后宫之中,能庇护住一个人,唯有天子。
皇帝沉默了许久,他对四女儿的亏欠荡然无存。几番无奈下,他只能顾全大局,“福寿,传旨。淑才人,端赖柔嘉,四德兼备,甚得朕心,今册为淑妃,即日搬入木樨园。”
“多谢父皇。”听到这话,姜福忽的鼻酸,泪珠子扑簌簌落下。
她喜极而泣,给皇帝磕了三个响头:“阿福必铭记大月朝恩情,往后虽身在漠北,心却系故土,至死不敢忘本。”
她既哭又笑。
喜的是母亲有一条活路了,哭的是从前在父皇口中多恶的一个女人,竟因她的造化,又成了四德兼备的好女人。
这宫阙炎凉冰冷,当真没有一丝人情味啊。
坤宁宫前,宫人们小心撒盐、扫雪,动作谨慎轻微,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王姑姑站在檐下指点小宫女,磨磨蹭蹭,手脚不麻利,大家心知肚明,就连她也畏惧此时的皇后,不敢入内殿。
殿内,皇后一如既往设了家宴。原本皇帝应该来和她共用晚膳,但他被姜福和亲的事绊住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福寿领了圣命,说是天寒地冻,皇帝体恤皇后操劳,让她先吃,别等饭菜冷了再入口,冻坏脾胃。
皇后是个精明人,一听这种客套话就明白了。皇帝九五之尊,不会吃她留下的饭菜,也就是说,今日他不来了。
菱花红漆窗外又飘起了雪,落到地砖上簌簌作响。
皇后没有让王姑姑近前伺候,她亲自用汤勺舀鸡丝虾圆汤喝,汤还是温热的,偏殿的内灶也埋着带星火的草木灰,随时能复燃、热菜。
她记得,这是皇帝潜邸时最爱喝的一道汤品,那时她和他是少年夫妻。他为天家的事烦心,皇后就当皇帝的贤内助,为他日夜熬进补的羹汤。她总想着,夫君英武不凡,定然会有飞天成龙的一日,届时他就不必这样呕心沥血筹谋了。
皇后看人很准,她的夫婿的确成了帝王,拥有了天下,也有空和她坐下闲谈。可是那一碗皇帝最爱的鸡丝虾圆汤,皇帝却再没从前的兴致细品了。
时至今日,皇后才知道。日日吃一道菜,早晚会腻的。
皇帝腻了她这个老妻。
风雪大了,皇后发着怔,觉得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没意思透了。姜敏见状,也不敢惊扰。良久,她才从王姑姑手上接过温热的手炉,裹到皇后掌心里,宽慰:“母后,您多少也吃点饭食吧,不要饿坏身体。”
皇后鲜少有失态的时刻,不过提醒一下,她很快又恢复往日从容。皇后亲昵地招呼姜敏坐下吃饭,还给她夹了几样精致的荤菜:“这一道贡蟹鲊,你尝尝。从前在潜龙宅邸里,你父皇最爱吃这个。”
姜敏笑道:“味道果然极好。”
皇后也抿了笑:“那时油肥的冬蟹不好找,你父皇又爱吃这一口新鲜。于是我都每次花几十两银子为他买来新蟹生腌,再骗他说都是秋天鲊的肥蟹,一点也不费银子。”
姜敏从来不知道,皇后和皇帝其实也有过寻常百姓家的夫妻生活。她陪皇后忆苦思甜,捧场地追问:“即便是潜龙时期,父皇也是皇子,为何还要计较这一两、二两的银子的开销?”
“你不懂,那时陛下的亲兄弟们多,打得也火热。想要在太上皇面前脱颖而出,光有手腕、知孝道还不够,还得有节俭贤君的雏形。各处面面俱到,才能讨得了父亲的好。”
姜敏以为皇后在敲打她,脸色有几分不好看。
皇后很快收起眼眸里些微的脆弱,她拍了拍姜敏的手,说得意味深长。
“在皇宫里,斗输了,不是再来一次,而是没的斗了。”
姜敏明白了,皇后在告诫她,姜萝是个聪明孩子,如今仇扎扎实实结下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再一次斗输了,姜敏就会被厌弃,没有翻身的机会。
凡是入了宫的人,心都会变的。皇后、妃子、皇子女,甚至皇帝。
为了巩固皇权,天家瞬息万变。
毕竟皇帝身处权利的顶端,注定树敌无数。跌下来的话,必死无疑。
不想被杀,那就只能先杀人了。
皇后拍了拍姜敏的脸,玛瑙金累丝护甲轻轻划过姜敏的脸侧,带来一阵瘙痒,“敏儿聪慧,能助本宫一臂之力。我与你母女一场,自然是要多多爱护你。可是宫闱局势凶险,瞬息万变。若敏儿没有保全自个儿的能耐,倒不如早早退出局,过自家小日子去。李辰性子温和,他会善待你的。”
听起来句句为姜敏考虑,但姜敏不傻,她明白皇后的暗示:若她无能,皇后栽培她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如早早弃了她。而一个嫁给了翰林小官的弃子,注定任姜萝拿捏。她失去了权力,会死在姜萝手上的。
姜敏脸色惨白,对皇后的惧意更甚,对姜萝的恨意也日益见长。
“敏儿这次轻敌了,往后会更加谨慎行事,不负母后期望。”
“好孩子。”皇后面上雨过天晴,取了兰花绣面手帕来,为姜敏擦汗,“瞧你,被地龙熏出一脑门的汗,快坐下吃茶休息吧。”
女人温柔可亲,仿佛先前凶恶的嘴脸不是她所为。
姜敏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有了其他打算。她上了皇后的贼船,又嫁给李家的儿郎,唯一的弊端也显现了:皇后完全拿捏住她了。
她身不由己,若想活命,只能成为皇后手里最锋利的刃。不然,得知皇后私下里那么多丑闻恶事的姜敏,活不了的。
特别是她连枕边人都不能信赖。
驸马是李皇后的人啊……
姜敏明白,她不能再输了。
四公主姜福和亲的日子安排在十日后,她会跟着鞑瓦部落一起回到漠北。时间实在太赶了,但皇帝不想夜长梦多,也没有仁慈到能允许蛮族人在大月国的土地,停留很久。
忽烈王子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他给足了姜福面子,用一千匹上等的草原马以及宝石兽皮作为迎娶公主的聘礼,甚至还会在往后的四年里,每年无偿上供大月王朝百匹汗血宝马,作为对于姜福的弥补。
理由,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姜福才十一岁,还要四年及笄。她太小了,这样年幼美丽的公主离了家,实在可怜,鞑瓦部落的妥协,也彰显了忽烈王子疼爱未来妻子的心。
姜福的婚事尘埃落定,淑才人知道女儿为了她牺牲,险些昏死过去。
她住在简陋的冷宫里,第一次被宫女、宦官们亲热对待。他们亲自帮淑妃擦洗身子,为她换上封妃大典上最华丽的吉服,正当宫女要为她戴上珍珠鸾凤冠时,淑妃一把将御赐之物扫到地面:“我不穿,我不穿!”
淑妃披头散发,发了疯,她眼眶含泪,手指不住攀着梳妆台,无助地颤抖。
这些、这些都是用她女儿的命换来的,她怎么能心安理得享用这一切。
“淑妃,您这样,让奴婢们很为难。”
“这是圣命,还请您别为难奴婢们。”
宫人也不过是皇帝的奴罢了,他们只是一具具没有生气儿的提线傀儡,又能做谁的主呢?
没等淑妃再次发作,木樨园外,一道倩影缓步而来。
人未至,声先到。
犹如给淑妃的当头棒喝,耳畔响起了柔贵妃毒辣且跋扈的嗓音——
“淑妃!你是昏了头不成?你的女儿花了多少心思才把你从那个鬼地方拉出来,你倒好,发起脾气葬送前程,还想把自己送进去?!你再惹陛下也改不了‘阿福要和亲’的事实。这些年,你拖累这个孩子多少回,心里没数吗?”
淑妃听到久违的旧主声音,眼泪霎时落下。她从前做错了事,心里十分愧疚,想弥补又没有资格。她知道柔贵妃是个善心人,她没用、无能,都是柔贵妃帮她护住姜福。
“柔主子……”
“呸!少喊我主子,如今你也是妃位,和我这个皇贵妃不相上下,你这样嚷嚷,是想害我不成?”柔贵妃懒得看烂泥扶不上墙的淑妃,擡指点了她的额头,“你呀!这辈子做的唯一好事,就是生下了阿福。她帮了我,也算是为你赎罪了。我承她的情,愿意朝你伸一把手。你识趣也就罢了,若是不识相,休怪我饶不了你!”
淑妃错愕,她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能被原谅。
她缓缓下跪,揪住柔贵妃的裙摆,哽咽:“柔主子,是奴婢对不住你。当初是奴婢鬼迷了心窍,奴婢罪该万死,这些年,奴婢一直在为您诵经祈福,盼着您好。也多谢您一直照顾阿福。奴婢、奴婢……”
她一如当初在柔贵妃的兰溪殿里做事时的口吻,喊得既心酸又凄凉。
园子里的宫人早已散尽了,各个巴不得蒙上耳朵、捂住口,谁是蠢人?都知道少听多做才能活命。
木樨园静下来了,庭内的柿子树结了红红的果,原来隆冬天里也有丰收。
柔贵妃捡起那顶封妃大典时,嫔妃才能戴的凤冠,撂在淑妃头上。她帮憔悴削瘦的女人打理衣着,冷声道:“我知道你不愿阿福远嫁,你心痛。做母亲的,哪个不盼着孩子好呢。但我们活在天家,活在皇帝的膝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听我一句劝,你今日该笑着出门,让阿福放心。她盼着你好,看你神采奕奕,往后在漠北才会安心活下来。”
淑妃其实都懂的,只是姜福太苦了。她是多好、多懂事的孩子,为了母亲的存活,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
她真的很勇敢。
柔贵妃握了一下淑妃的手,叹道:“都是宫里的可怜人,谁又记恨谁呢?好好等着吧,有朝一日……阿福能回到皇庭探亲的。”
这是柔贵妃的许诺与回报,淑妃懂了,要是往后的朝政不是后党把持,她的阿福说不定真的有机会回来看看。
淑妃掖去了眼泪,重重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活到那个时候。”
“嗳,这就对了。”柔贵妃搭着她的手,一并走出昏暗的屋舍,任凭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到她们两人的织金华服上,灼灼生辉,“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