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墨色白鞋(2 / 2)
我倒吸一口凉气。全校都知道林薇薇,不是因为成绩,也不是因为表现,就因为她总穿双白球鞋。那时大家都穿布鞋或胶鞋,回力白球鞋当时是稀罕物。
金凤的脸在灯下泛着青,她和林薇薇是同班同学,从小一块长大的。她盯着那双白鞋,突然怒火胸中烧,她转身冲进值班室,从桌角抓过个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顺着林薇薇的鞋带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片凝固的夜空。
“穿白的给谁看?为什么不自珍自爱?”金凤的声音发颤,墨水瓶底猛的磕在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我们在巡逻保安全,你在巷子里干这个不耻勾当,太丢人了!”
“小白鞋”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眼泪混着哗哗地往下掉,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晕出深色的圈。我后来才从金凤嘴里听说,那个社会青年是她远房表哥,能弄到紧俏的雪花膏,她不过是想换一盒给母亲治冻疮。
批斗大会在学校操场召开那天,乌云压得很低。水泥台上站着十几个\"牛鬼蛇神\",都低着头,胳膊被反拧到身后,是标准的\"燕飞\"姿势。只有林薇薇站得笔直,蓝布褂子下的肚子已经能看出些微弧度,像揣着个小南瓜。
王木站在台侧,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我听见他跟老张低声说:“这个女孩,才十六岁。”
老张没说话,只是摩挲着枪套上的金属扣,阳光反射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秋雨下来的时候,我在食堂碰见金凤。她正往窝头里抹咸菜,屋内的蒸汽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像挂着层霜。
我问金凤姐:“你去医院看过林薇薇了?”
“谁?林薇薇。”她往窗外瞥了眼,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操场浇成了黑土地,“她呀,在妇幼保健院,她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哭,说如果不走错路,也会和我们一样去巡逻。”
专政连的晨号依旧每天响起,只是我渐渐听习惯了,不再被惊醒。有次巡逻休息时,我问金凤姐墨水瓶的事。她正用布擦巡逻木棍,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
“那时就觉得白鞋应该踩在正道上,”她望着窗外的白杨,叶子已经落光了,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可她忘了路有时候是自己选的,有时候是被人推着走的。”
她的辫子垂在肩上,红绸子褪了色,变成了浅粉色。我突然发现,她的布鞋换了双新的,但后跟却依旧有些歪。
巡逻的队伍又走过九门巷,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串移动的树桩。老张的手枪套在风里轻轻晃,王木的手电筒光柱扫过墙角的野菊,黄灿灿的一片,在夜里开得正旺。
我突然想起林薇薇那双被墨水染蓝的回力鞋。或许在某个清晨的阳光里,它也曾亮得晃眼,白得像块没被污染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