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1 / 2)
西苑精舍内,那凝固般的寂静被嘉靖帝指尖玉圭愈发急促、锐利的叩击声打破,声声敲在黄锦的心尖上。
御案上那些刚刚被朱笔批红、墨迹未干的奏疏,此刻仿佛变成了一摞摞灼热的炭块,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好…好一个徐华亭…好一群‘清正廉明’的国之栋梁!”嘉靖帝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极致压抑后的森然寒意,“他们这是…拿着朕的剑,斩了朕的狗,回过头来,却要用祖宗法度、天下大义,把朕锁在在这精舍里,看着他们分肉吃?!”
黄锦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可能引燃帝王心中那已达临界点的暴怒。
嘉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因急促的动作而带起一阵风,险些扫落案头笔架。
他几步走到窗前,背对着满室沉寂,望向窗外那片属于他的皇家园林,目光却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文渊阁里徐阶那副永远波澜不惊、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国库的钱,是朕的钱!是朕不惜自污圣名,默许严嵩那条老狗去刮地皮,默许陆炳去抄家灭门才弄来的!如今倒好,他们上下嘴唇一碰,一句‘为国为民’,就想全数吞了?连口汤都不给朕留?!”他猛地回身,眼中燃烧着一种被触犯核心利益的、近乎狰狞的光芒,“他们是不是忘了!这大明,是谁家天下?!这九五之位,坐的是谁?!”
然而,极致的愤怒之后,并非是立刻的爆发。
嘉靖帝到底是嘉靖帝,数十年的帝王心术早已刻入骨髓。
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竟强行将那喷薄欲出的怒火又压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冰冷而扭曲的笑容。
“他们想跟朕玩‘王道’?玩‘规矩’?好,朕就陪他们玩!”他走回御案后,缓缓坐下,手指再次捻动玉圭,节奏却变得缓慢而充满算计,“黄锦。”
“奴婢在!”
“传朕口谕给司礼监。”嘉靖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胆寒,“徐阁老及各部长官所奏请之款项,朕已览毕,思之再三,深觉诸位爱卿公忠体国,筹划周详,实乃老成谋国之举。”
黄锦惊愕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听嘉靖帝继续淡淡道:“然,国库骤丰,亦当虑及长远。各项开支浩繁,需分轻重缓急,循序渐进,方为稳妥。着户部、工部等有司,就各项拨款细则,尤其是首批款项发放额度与后续拨付之条件,再行详议,务求万全,择日再奏。钦此。”
黄锦瞬间明白了——陛下这是用了“拖”字诀!明面上全部批准,无一驳回,彰显了帝王的纳谏如流与信任臣工。但实际上,却以“需详议细则”为由,将绝大多数款项的实际拨付无限期搁置!
除了…除了那份陛下亲自点头、已明确表示要尽快见到成效的——陈恪与高拱联名的火药局扩产奏疏。
“至于靖海伯所请火药局一事,”嘉靖帝特意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事关军国利器,刻不容缓。着户部即日依奏拨付首期款项,兵部、工部协同办理,不得有误。朕,要尽快看到成效。”
“是!奴婢遵旨!”黄锦心头凛然,连忙叩首领命,快步退下传旨。
这道口谕一经传出,立刻在朝堂引发了轩然大波。
清流官员们初闻陛下全部“照准”,还未来得及欢欣鼓舞,紧接着就听到了“需再行详议细则”的后续,心情顿时如同坐了一场过山车。
他们岂能不知这是皇帝的拖延之术?但陛下理由冠冕堂皇,态度“诚恳”,他们若立刻反驳,反而显得急躁冒进,别有用心。
而唯有陈恪的火药局拿到了真金白银,即刻启动,这更是如同一根刺,扎在许多人的心上。
这无异于陛下在昭告天下:谁能真正为朕办事、让朕放心,谁才能拿到实惠!
文渊阁内,徐阶听完弟子的回报,枯坐良久,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那双老眼深处,掠过一丝了然而又疲惫的神情。
陛下的反应,并未超出他的预料。
甚至可以说,他前番那般“不近人情”地将所有款项都卡得死死的,本就是预料到了陛下必然反弹后,一种蓄意的“拉高踩低”。
他深知这位皇帝对财帛的执着远超对圣名的渴望。
想要一点不分给皇帝,是绝无可能的。
硬顶下去,只会激起陛下更强硬的手段,甚至可能动用厂卫直接干预户部拨款,那将彻底撕破脸皮,重现“大礼议”时期的朝局动荡,这是历经数十年隐忍才登上首辅之位的徐阶绝不愿看到的。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不让陛下拿钱,而是要尽可能地…压低陛下能拿的份额,改变以往严党时期动辄分润三成甚至更多的“旧例”。
所以,在接到司礼监“再行详议”的暗示后,徐阶并未让清流官员们立刻上书抗辩,而是选择了沉默,仿佛默认了皇帝的“慎重”。
暗地里,他却通过心腹,向陛下递去了“请罪”的密奏,言辞恳切,自称“前番思虑不周,只顾国用急切,未能体恤圣躬辛劳,宫中用度亦当有所预备”,并委婉提出,是否可于各项拨款中,酌情划出部分,例如一成或一成半,作为“内廷协理费”或“宫苑维护急用”,名义上由陛下支配,实则双方心知肚明,这就是给皇帝的“份子钱”。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和姿态的放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