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假的(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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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跨大洋,12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丁仲一直睁着眼,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刚在小卖部买了一只雪糕,还没拆开包装袋,就看见一群孩子在欺负一个少年。
少年被围在中间,比他们都矮了半个头,缝隙中露出的小脸瓷白瓷白的,像是丁仲妈妈最珍爱的一套骨瓷餐具,纤薄易碎,却有种震人心魄的美。
丁仲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三拳两脚打退那帮孩子,弯着腰,对着一言不发的少年抓耳挠腮,直到雪糕包装袋上的水滴滴在凉鞋露出的脚趾上,才灵机一动,把化了小半的雪糕递到少年面前。
“你的脸太苦了,肯定是甜的吃太少。”丁仲说。
少年怔怔看着他,小脸完美无瑕到极致,仿佛从丁仲自家挂画上走下来的天使。
后来,丁仲成了少年的跟屁虫,少年走到那,他就跟到那,每天的零花钱都舍不得用,全部留下来给少年买雪糕。
不知过了多少天,少年终于跟他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澄澈,如流水般悦耳:“我叫易安。”
丁仲高兴极了,剥包装袋的手一抖,差点把雪糕抖落地上。
“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安子,好不?”
然而少年又不说话了,坐在花坛边,扬起小脸望向日光炽烈的天空,沉默而安静,好似一尊圣洁的雕塑。
从母亲口中,丁仲才知道,那帮小坏蛋说的是真的,小安子真的听不见。
再后来,不知从那一天开始,少年成了丁仲的跟屁虫,丁仲爬树,他就在树下等着,丁仲抓知了,他就在一边帮忙敞开口袋接着。
因为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哥哥,成为了唯一能陪他练习唇语的人。
直到有一天,丁仲在少年家楼下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找上门去,看见少年站在凳子上,凑在水槽边用凉水冲手臂上的燎泡,他才知道,小半个暑假里,只有十岁的少年一直一个人过着。
自己起床,自己做饭,自己洗碗,自己打扫卫生,自己睡觉。
犹豫许久,丁仲放大嘴型,放慢语速,终于问出少年迟迟没有给出答案的问题。
“你爸爸呢?”
少年又大又黑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丝痛色:“死了。”
丁仲嗫喏了一下:“那,你.妈妈呢?”
少年眼中的痛楚顿时收缩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冰冷寒意。
“走了。”
终于,丁仲把他带回了家,住在自己的房间,睡在自己的床上。
少年喜欢睡在床沿,几乎半个身体都探出床外,丁仲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去,每个午后和夜里,都会紧紧环住他的腰。
丁仲喜欢少年,母亲也很喜欢,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完美得像个小天使,连带着把顽皮的丁仲都带得文气起来。
他在他家住了半年,少年自己有钱,所以也能和丁仲一起上学,直到隆冬,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上门,自称是少年的父亲。
“去米国后忙着安顿下来,所以没能照顾到孩子,一安顿好就赶回来接了,这半年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那陌生男人如是说,可丁仲审视来去,都没觉得他和少年之间有半分亲昵。
但少年没有反抗,默认了要跟陌生男人离开。
阴沉又冰冷的天气里,他带着少年又一次晃荡到小公园。
彼此沉默很久,他才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丁仲”两个字。
他看向少年,微微闪烁的眼睛里满是无言的期冀:小安子,记住我,这是我的名字,我叫丁仲。
脸上却挤出一抹惯常的傻笑:“小安子,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
少年也把自己的名字画到地上,紧紧挨着“丁仲”,擡头时,漂亮如水晶的眼眸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那张干净如骨瓷的脸,那一抹难得展露的微笑,愈发纤薄易碎。
“长安居,大不易。”少年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二天的除夕,还没来得及吃上丁仲特意给他包的饺子,少年就被接走了。
丁仲追在车后面,不知跑了多久,喊哑了嗓子,哭没了力气,接下去的每一天,都在日复一日的出神和等待中度过。
——少年说会给他写信,用电脑。
为此两人特意在分别前,求着丁爸一起去网吧,各自开了一个邮箱。少年走后,父母受不了丁仲日复一日要去网吧的要求,给他买了一台电脑。
终于,春寒料峭的日子里,那台崭新的电脑上收到了一封邮件。
丁仲点开,迎面扑来的却不是少年的问候和思念,而是一条简短的死讯。
乍暖还寒。
丁仲登时惊醒过来,冷冰冰的机舱内,播报着航班抵达的话语。
蓦然间,他剧烈喘息起来,石化般定格的眼瞳颤抖着,久久无法起身。
直到空乘过来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助。
“我要回去,我要回国!”丁仲说,神色惊惶。
“对不起先生,航班已经抵达了,您如果有急事想回国,可以在下机后直接在机场买票。”
最终,丁仲脸色惨白地走进航站楼,在出口处的一排长椅上瘫坐下来,双手抱头。
他没有疯,他知道那是个梦,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令人心碎的幻想。
可——那也是一个现实。
小安子已经死了,他所认识的那个小安子,已经不在了。
或许,从来没有存在过。
十五年前的半载时光,更像是一场梦,而后续十五年的纠缠,不过是半梦半醒间延续的余韵。
都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真相,从他见到教练开始,就已处处留痕。
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那眉心间的澄澈和眼神中时有时无的深邃,那怕苦嗜甜、睡觉爱睡床沿的习惯,那明明顶着优越的长相却厌恶别人评论的心理,还有那次营救落水者时,在对方手机上瞥见的纽约时间……
他的小安子,被他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都怕用力过度的小安子,连脆弱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一场虚幻。
走出这个陌生的机场,踏上这个陌生的国度,沿着邮件上的地点去往小安子寄宿的家庭,读书的学校,爱去的图书馆,爱吃的甜品店……
无异于一脚一脚,亲自踏实小安子的坟墓。
丁仲做不到,即便知道记忆中的小安子从未存在过,他也做不到。
他,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