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2)
“把话放敞亮了讲好了,你今日是兴师问罪来的还是赎罪来的?若是前者,我可以告诉你,你也捏清些自己的分量,哪里来的资格对我横加指责;至于后者,还是省点力气管好你那宝贝儿子,在我这儿作秀,不是即委屈自己也让人恶心么。郡王若听清我的话了,我可就先请辞了。”景瑢说着擡脚就要走,郡王爷脸色难看,眼中含泪,凶狠地叫住他:“站住!当年的事,你心中有恨,今天说出来,怎样都随你处置,只求你不要随性为事,辜负自己辜负他人。”
景瑢站定在门槛前,怒气如崩裂的烟火喷薄在脸上。他将手中捏着的笔生折断,整个人因愤怒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震颤了一遍。
他此时此刻才是真正怒而伤心了,以至于心中一片惊慌失措,无以为继,像个落魄的复仇者回头道:“好大的胸怀,真是至仁至义,天下君子也。我是不会上当的,我若让你一死以解我气攸,你安心了,我不安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们每一个人,只要活着,都不安心,死也不瞑目!”
“景瑢!”宝嘉郡王怒斥一声,不可置信地瞪着儿子,“你怎么变得如此禽兽不如!”
“禽兽不如?是啊,你把我送到那个地狱里,不就是指望我成为禽兽不如的怪物吗?你让我每天杀人屠狼,不是为锻造一个魔鬼吗?你让我每天吃人血剜人的眼珠子,难道不是为我记得知恩图报吗?!”
宝嘉郡王被逼问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后头的石台上。他圆睁着眼睛,眼泪从那里掉下来,颤着声音发问:“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认为我在说什么?难听的还在后头呢,要听么?”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是这样的……”宝嘉郡王直直地瞪着眼睛,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来,让人觉得他似乎要断气了。
“我在那整整呆了七年零七个月,两千七百六十八天,我每天记着日子,每天都觉得,你会出现,带我离开那个恐怖的地方,我何至于让你们厌恶如此啊。”景瑢冷笑一声,“我今天能站在这里,是我用刀捅进多少个人的身体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换取的,你以为我还是二十年前郡王府公子么。我见着你们就恶心,见到你们我就想到死在我手下的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已经连赎罪的路途都没有了,你口口声声要我解恨,你明白我的恨么!”
宝嘉郡王掩面呜呜哭出来,悲痛欲绝,无言以对。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此行找他的目的是何等地卑劣自私,他只为缓解自己内心的负疚,善解人意地认为可以安抚长子,可以使浪子回头、悬崖勒马,最好的结果即是令宝嘉郡王府对长公子失而复得。
景瑢在郡王爷的哭声中站了一会儿,勉强打起精神,擡脚走出弃庙,到大路上来,在奇善的搀扶下,跨上马,甩鞭而去。
宝嘉郡王爷从后头奔来,口中唤着“等一等”。
奇善见安常大人直向前没有停下的意思,便勒马往后迎上郡王爷道:“王爷有事,容小的传给大人罢。”
郡王大喘着气眺望远去的景瑢,用袖子拂去脸上的汗与眼泪,掏出一块拇指大小的墨玉递给奇善,说:“这是……本王先祖为孝齐帝打江山时戴在身上的祥云石,你交给你家大人。他即将上战场,希望祥云石起灵效,也权当安心之物罢。”
奇善接了,一作揖,即翻身策马前去。
宝嘉郡王站在石道上应着落晖,脸上尚有泪痕,望着即将消失在视线中的儿子,泪水再次流淌而出。大概他知道,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清楚他。
阳京城出兵那日,乃寿阳公主府满门抄斩之日,寿阳公主与陈旭在万军面前腰斩示众,为讨伐反贼的军士践行,寓好的开始。
寿阳公主与陈旭是在梁河城遭捕,当是时陈广宏派来接家人的人马被当场斩杀。
元统帝圣驾送大军至城郊十里,百姓列长队呼送。
安常大人身披盔甲,素日阴柔的脸也显出铮铮英气来,隐隐有雷霆万钧的气势从眉宇间透出。阳京城人初见他们的安常大人时他也是一身戎装,手执长剑,驭马穿过东城大街,百年惊艳。这是安常大人第二次披战盔,少了少年的意气与嚣焰。
元统帝亲自斟下酒,递到他手里,说:“咱们这几年相互扶持而来,非常不易。我知道你是遵诺言才留在我身边,我在此谢谢你。德信妃日前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我相信这是最好的启示,我们这一场战,也一定胜利的。”
他听到元统帝这些话,对上帝王真诚的笑容,看见笑容后面沉重的忧愁与忌恨,明白这个人与十年前来司域宫时一样,并不完全信任自己。
景瑢微微一笑,重重点头,“陛下放心,臣誓不辱圣命,马革裹尸。”
元统帝握着景瑢的手,紧紧压在袖内,敛去笑意,眼中几乎闪现泪水,“七墨,望你大捷,望你保重,朕在阳京等你。”
安常大人跨上马,向元统帝作揖,即策马向一里外的军阵驰骋而去。天下人都知道,安常大人第一次带兵打战,要去面对战将军——一个拥有其两倍的军力、骁勇善战、从未败过的大将军。
若非上天眷顾大衡朝,该如何破这以卵击石之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