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沙场秋点兵(一) (1)(1 / 2)
传令兵话未说完,人已力竭,头一歪就死去了;死前还死死抓着那块令牌,坚持地按进顾安南怀里。
顾安南亲手给他合上了眼。
半个时辰后,牧州吏部官署,战前紧急军事会议。
这座官署盖在牧州内城北面,与幻园的内湖只隔一道院墙。此处地势颇高,整体坐在一座梯形的高台基上,既能防潮又提视野。
南北两侧的外立面都是巨大的砖雕,除了东西两侧的长廊栏杆楼梯之外别无上来的法门,正是天然适合开秘密会议的地方。
说是秘密,其实人也不少,主房里一张四方大沙盘摆在正中,正上位上坐着顾安南,周围密密匝匝——顾家军,九郡守君,外加牧州所有千夫长以上的重要武将全部到场。
张鸿何三两个军师各占着东西两面,还是第一次出现了意见分歧。
“崖州不能救。”
张鸿随手抽出一条长杆点在沙盘上,眉头紧缩,第一次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那传令兵脚带红土,显然是从应县来——应县距离崖州内城不过三十里,楚淮数日便至。眼下不是我们救不救崖州的问题,而是崖州已经保不住了!”
支持不去救援崖州的多是牧州本地将领,纷纷出言附和,一群武将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声音嘈杂混乱,倒也十分快速地将整个崖牧两州的地形分析得十分透彻。
沙盘上,浮灰吹尽,露出微缩山河的真面目:
崖牧两州被玄灰山脉和愿江夹在中间,形状就像一双不对称的蝶翼,牧州更大,崖州更小。地势从西到东依次升高,前朝为了抵御外敌,在这两州中间修了三道南北向的弧形长关——
分别是崖州以西,可以暂时抗住楚淮的归云关,坐落在崖州牧州交界地的长天关,还有牧州之外,已经废弃的岭律关。
“归云关尚在,虽然方向反了,那也是一样用嘛!”
何三道人格外激动,随手抓过点心盘子里的几颗花生摆在沙盘上归云关的位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肥肉送到嘴边了怎能不吃?!只要这次能将楚淮挡住,崖州就是囊中之物了啊!”
以铁三石为首的武将大声道:“不错!咱们顾家军连匈奴蛮子都放倒了,难道还怕楚淮那个畜生?”
这屋子有点旧,日光昏昏暗暗,射进来的一点光线把沙盘上纷飞而起的灰尘照得格外清晰。一群粗犷汉子挤在一处,热得人简直喘不上气。
顾安南夺走张鸿手里的梅枝,仔细地插在桌边的瓶里,又挥手让姚谅去将门扇打开。冬日鲜冷的空气进来,众武将总算是喘过了一口气。
“楚淮当世勇武第一,无人可摄锋芒。”
张鸿甩了甩头,感觉思路总算清晰了点:“当日以帝姬之能,长安之坚,尚且只能在楚淮铁蹄下勉强挺过三个月——崖州根本挡不住楚淮,去了也是徒增伤亡!”
这下连铁三石也不高兴了:“鸿军师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道理不是这么讲得嘛!那按照这个说法,崖州和牧州就紧挨着,要是崖州没了,咱们牧州不也是唇……唇那个……哎呀!”
张鸿无奈:“唇亡齿寒。”
“对!”铁三石拍巴掌:“反正早晚都是打,在别人家地盘上闹腾总比折腾自己的地盘好!”
他话糙理不糙,一下就说到了关键上——现在不在崖州打,将来就在牧州打!原本支持张鸿的本地将领们若有所思,已经有几人开始闭口不言了。
“我支持鸿军师。”始终闭口不言的谢川流突然站了出来,盯着沙盘的目光疏冷依旧:“当日我曾在长安城外与其一战,楚淮绝非寻常战将。”
这旧日王族脊背挺直,神色却仿佛被复上了一层寂寂的灰:“即便是顾大帅,此刻亦不是他的对手。”
众将哗然,又开始吵嚷。
姚谅将门窗都大大地打开,正要去垂带栏杆上接侍婢姐姐们送来的点心,回头一看,登时眉开眼笑,亮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朝着台基另一侧跑过去:“殿下!屋里暖和,你怎么坐到外头了?”
主屋之外,栏杆之内,坐着个绝色美人。
她穿着一身暖杏色的夹袄,手里捧着用锦缎包好的小银炉,坐在一张背靠主房的太师椅上——她脸朝着幻园的内湖,却也能将屋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刚换了衣衫过来“旁听”的暮芸。
“里边人多,挤得慌。”她朝姚谅招手道:“过来,给你介绍两个漂亮姐姐认识。”
姚谅红着脸乖乖走过来,给暮芸身后的两女见礼。此二人一个穿得烈火一样红,一个穿得月亮一样白。红色的那个炽烈张扬,白色的那个温婉和顺,还有种天然的文弱之色。
正是刚刚到任的须卜思归和正在休养身体的胡樱。
须卜在姚谅脸蛋上掐了一把,嘻嘻笑道:“你们中原的小男孩就是脸嫩,可爱得很!”
暮芸眨眨眼:“那比起鸿哥儿呢?”
须卜哈哈大笑:“那差远了!”
姚谅被调戏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胡樱笑叹了一声,同他一道去帮忙给里边正在“吵架”的一屋子首脑们送点心。
屋子里还是暗,大声小声乱嗡嗡的。张鸿围着沙盘转了半个圈,袖子都甩到了“愿江”里,面红耳赤地发问:“何大哥,我问你,如果你是楚淮,你会怎么打崖州?”
“两条路。”何三丝毫没有被问住,伸出两根手指在沙盘上依次点过:“崖州背靠玄灰山脉,最便捷的路径就是那上面前朝修筑的摘星栈道;只要取栈道而行,就能居高临下拿下崖州!所以我们速度就更要快!”
张鸿深吸一口气:“不错——因为崖州还有一座废弃的归云关,虽然强攻也能拿下,但毕竟耗时太久。因此如果不走山路,必然就要过愿江从水路进崖。”
“无论是哪条路!”张鸿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同人说话:“崖州已失先机,我方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将他堵住!平白折损将士,这又是何苦?!”
何三:“小鸿儿,你糊涂!你道楚淮来此真的是要打崖州?!他的老家现在已经是长安城了!离咱们这远得很!他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带人过来?!”
张鸿激动得整张脸都在发热,但他知道何三的话无可辩驳。
何三整个上半身都在跟着震,掷地有声道:“因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崖州,是因为咱们顾大帅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境王,他的绝对威信受到挑衅,这是千里迢迢赶来扇巴掌的!”
“你既然知道!”少年军师急得快要上了桌子:“那还为什么上赶着要把脸伸过去让人家打!”
“怎么见得就一定是挨打?”何三身后的沈明璋越众而出,抱臂自负道:“楚贼既然是千里奔袭,所带部将绝对不会超过三千,只要我们多多地备上兵员,就是踩也踩死了他。”
谢川流口中发出一个单音。
沈明璋瞬间炸毛,要不是有沙盘隔着就冲出去了:“四象营统领,你什么意思?!”
“我笑你蠢。”谢川流眉峰一擡:“你真当帝姬是吃素的?她离开长安去和亲时留下了多少兵员?”
沈明璋一噎:“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谢川流冷笑:“京都十二卫,禁军十三司,万年、神孙、周业和雒邑四个环线大营——再加上她事先伏在八大国公府上的精兵。”谢川流给他数着数:“三十万。长安当年,足有三十万人。”
她出京和亲,其实已经做下了完全的准备。
但是对上楚淮,都没有用。
“长安打到最后,已经没有人了。”谢川流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现出细微到难以察觉的颤:“禁军统领郝镇致仕多年,至今半个身子仍焦在长安城头上;那时愿江两岸流血漂橹,下游的洗衣水都是臭的。三十万储备军都挡不住他,如今牧州方定,你以为你就打得过楚淮了?”
一时之间,高台基上落针可闻。
顾安南听得“郝镇”二字,手心一紧,他擡起眼,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户,和刚好看见来的暮芸目光相对。
是郝大人吗?
那个他得进禁军之处,一直满口嫌弃却总是骂骂咧咧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郝大人吗?
暮芸回望着他,目光中隐有悲愤,却更多的是大风大浪之后的坦然。这是只有他们两个能读懂的目光,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郝镇此人,于他们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分量。
顾安南不知为何,只这无声的一眼,他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就定了。
“和楚淮这一战早晚要打。”何三目光在顾安南脸上一过:“今天躲了,明天呢?难道永远避过,等着楚淮把大半江山攻下来再料理咱们?”
“不是不战,是时机未到!何大哥,你已经被眼前的肥肉迷了眼!”张鸿定定说道:“哪怕再有三个月,也足够我们喘过这口气来!但不能是现在!”
他二人针锋相对地争论,旁人根本插不上话。章厘之双手撑着膝盖,俯身看着沙盘的一角,他几次想说话却抢不上,在旁边张嘴又闭上。
何三一眼瞟到了他:“章将军有话说?”
“啊,”章厘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了一眼顾安南:“我,我那个不咋会说话。”
何三和张鸿都缓了口气,何三抹了把脸,张鸿也连连摆手:“我俩平日遇上大事都是这样吵,不影响感情的,章大哥有话就说,别见怪。”
章厘之连连点头,他身前的沙盘上正好离“长安”很近:“我是这么想啊,楚贼想必是从洛河以北出来,他绕不过洛阳,这么快的速度,八成是坐船来。”
何三是个急脾气:“所以呐?章将军快些说可急死我了。”
暮芸在窗外听着,低头就笑。
章厘之嗯嗯两声,依然是慢条斯理地分析:“那么哪里有港口呢?一定是淮庸河的三渡口。但那里离应县其实也不近——他哪来的马?”
何三实在受不了,已经急得开始自己顺着他的思路补全了:“抢。三千匹马也不好找,肯定是将崖州的马场端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了,话音猛然一停,整张脸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那么苍白。
地方上能容三千匹马的,只有应县以西的蒙阴马场;但先去那边再去应县,是个“折返”的动作,楚淮就不怕被人前后包抄打伏击吗?
“他必定是不怕的。”谢川流的声音清冷依旧,其间却混杂了一点几不可闻的叹息:“因为沿路十数个大县,必定已经没有人了。”
“十数个大县,近两万军民。”何三目光大震,声色俱颤:“楚淮只三千人,只用数日的功夫就……屠过去了?”
仿佛是老天有意要向牧州地方军展示楚淮的能耐,外头令箭响过三声,又一名传令兵大步奔了进来,众人给他让开地方,那传令兵跑到顾安南跟前扑地便拜。
“有话就说,”顾安南揉了揉眉心:“这没外人。”
传令兵英武的脸憋得通红,跪下磕了个头,压着愤懑道:“大帅,是雍州那边回信了,地方军雍怀忠亲自回的信!”
何三短暂地松了口气,向众人解释道:“刚才崖州的第二道信报里说了这事,雍州不在楚淮从洛阳来的路线上,这次未被波及——咱们最快也得十日才能整兵出发,所以崖州先向临近的雍州求援了。”
众武将纷纷点头称是。
“雍怀忠说!”传令兵恨声道:“说楚淮就是奔着大帅来的,两个神仙打架,他不愿意掺和!说是绝对不会帮楚淮助纣为虐,但也绝对不会出兵相助崖州!”
何三刚缓过来的那口气又吸了进去,大怒道:“他奶奶的,雍怀忠到底有没有脑子?!要是崖州真的没了,难道楚淮还能放过雍州不成!”
“何大哥,雍怀忠不是傻。”张鸿一声轻叹,将沙盘上标在雍州的赤色旗帜撤掉了:“他这是等着渔翁得利呐。”
何三说不出话了。
如今天下的起义军虽然隐隐有楚淮第一,顾军第二的意思,但并不代表其他的势力就不存在。大荆占地辽阔,如果当真是两败俱伤,那外边还有的是等着捡便宜的人。
就连雍怀忠这种吃腐肉的老|鸨子,也敢观望一二了。
“顾大帅,”始终在后边旁听的温家家主道:“我有话说。”
顾安南大刀金马地坐着,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拄着大腿,手握拳撑着脸颊,以这个俯视的姿势打量着沙盘。
闻言他动作没变,只眉梢一挑。
前些日在太极营校场上,温家家主始终就没开过口,只让沈明璋禾珏两个小辈当出头的椽子,自己在后头吃利钱。如今这老东西跟着进来听了半天,始终没言语,眼看形势不好,这时候倒是有屁放了。
“顾大帅,你没见过楚淮,我可见过。长安城破的时候我就在里头,那是抛家舍业逃出来的。”温家家主眼一撇,两个眼角的眼皮耷拉下来,活似一对头对头的蝌蚪:“话我放这了,你要是非得打,那,我温家绝对不会出一分钱!”
众武将的鼻息登时重了,不论是支不支持打的都很不高兴——这老不死算什么东西?竟敢在他们面前对大帅这么说话?!
温家家主腿一软,却梗着脖子不松口:“谁能赢过楚淮?谁能?!”他抖起毕生的胆子朝窗外一指:“那位当年也不过就是守城不出!她一走长安就没了!大帅,你别怪我老头子说话不好听,你这一去,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吗?”
“喀啦——”
铁三石啪地掰碎了沙盘一角,粗砺的手指直接点到了温家家主的脑门上,居高临下呲牙道:“老子现在就让你活着出不去!”
他擡起蒲扇似的巴掌就要抽死这老东西,顾安南口中却发出了一个气音:“嗤,行了。”
铁三石的手生生停在了距离老头子的脸不到一寸处。
“我是打仗的,不是劫道的。”顾安南的眼睛就没从沙盘上离开过,他对牧州四大世家的掌事人挥了挥手:“还有不愿意投钱的,现在也可以走。”
温家家主只觉得□□里一股热流,险些就要吓得丢个天大的脸,一听顾安南这话,他夹着腿就要往外跑。
“不过咱们话要说在前头,”顾安南道:“出了这个门,你在九郡贸易圈的份额就得让出来,叫其他几家分——这算公平吧?”
“公平,公平得很!”温家家主一脚已经踏到了门槛外头:“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愿意奉上全部身家给顾军庆功!”他的目光在其余三家脸上一过:“想什么呢!你们想将家底赔个干净不成?!”
张鸿蹙眉道:“如今也未说定是否就要打,何必现在就做决定?”
顾安南一擡手。
张鸿立即不说了。
虞家家主也顶着顾安南审视的目光站起来:“我,我……”
顾安南淡声笑道:“不打紧,想走就走。”
温家家主见有了拥趸,总算有了点底气,对禾珏与沈明璋道:“你们呢?”
“我们沈家……”
沈明璋胸膛上下起伏,拳头抵在沙盘边上。众武将都对他不抱什么期待,毕竟前日在太极营校场上就属他是刺头,这会儿跟着走了也不稀奇。
“我们沈家,倾尽如今账面能动的所有钱,能供得起供全军半月开销。”沈明璋一咬牙,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攥拳砸在沙盘边上:“温鸿光,这是在保护牧州,保护咱们的族人!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
温家家主愕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