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铁窗寒(2 / 2)
刻下了金使佩戴“狼牙星纹”饰物的特征;
甚至,他还用只有他和赵明烛、薛冰蟾等极少数生死之交才能理解的、基于古籍典故和机关术语构建的暗号系统,刻下了他对“清河”最终阴谋的推断——其庞大目标,可能远不止权倾朝野,而是直指颠覆国本,勾结外患,重划天下格局!
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他所有的智慧、勇气、血泪和决绝。指尖因为用力紧捏草梗而泛白、破损,渗出血丝;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精准控制而微微颤抖,酸麻难当;背后的鞭伤、腿上的棒疮在动作间被反复牵动,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没有停下,也不敢停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又仿佛在飞速流逝。他必须在灯油耗尽之前,必须在狱卒下一次巡查之前,必须在韩似道安排的“意外”降临之前,完成这最后的使命。
这枚玉佩,将是他用生命、用信念留下的最后证言,是投向无尽黑暗的、凝聚了他所有洞察与希望的……孤光。
当最后一笔,那个代表“星图移位,紫微暗昧”的复杂暗号刻完,他仔细地用手指腹摩挲检查了一遍,确认刻痕深浅适宜,隐藏巧妙,不会轻易被寻常检查发现。然后,他将这枚变得无比沉重的玉佩,重新挂回腰间,贴身藏好,感受着那玉石上传来的、尚未完全散去的微温。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吹熄了油灯。
囚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那高窗外,一点点可怜的、被厚重铁栏分割的惨淡星光,无力地洒落进来。
然而,陈砚秋的心中,却不再迷茫,也不再恐惧。一种异样的平静,如同深潭之水,笼罩了他。他已然做出了选择。独自承担所有罪名,承认那些强加于他的“勾结藩商”、“科举受贿”的指控,或许能暂时麻痹对手,为赵明烛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为外界的调查留下宝贵的时间窗口。而这块玉佩,将是他留下的最后火种,等待着被发现的时机。
他缓缓坐回冰冷的角落,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试图让过度消耗的体力和精神得到一丝恢复,也让自己的心境,归于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准备迎接注定到来的风暴。
孤光虽微,可照暗室,可鉴肝胆。
他或许无法亲眼看到黎明到来,无法看到黑幕被撕碎、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但他相信,他刻下的这些线索,终有一日,会如同这暗夜中的孤光一般,指引着后来者,穿透这重重迷雾,刺破那滔天阴谋,还这朗朗乾坤一个清明,还这天下苍生一个公道!
就在这时,通道尽头传来了沉重的、杂沓的脚步声,以及铁钥匙碰撞的刺耳声响,越来越近。
陈砚秋猛地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该来的,终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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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被哐当一声打开,刺眼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驱散了囚室的黑暗,也刺痛了陈砚秋习惯了晦暗的双眼。四名身材魁梧、面色冷硬的狱卒走了进来,为首一人手里提着一串形状怪异、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刑具。
“陈砚秋,”为首狱卒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如同生锈的铁器摩擦,“上峰有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招认勾结藩商赵明烛,贪墨科举贿银,可免皮肉之苦。”
陈砚秋靠坐在墙边,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他们,只是淡淡地说道:“陈某无罪,无从招认。”
“哼,冥顽不灵!”那狱卒冷哼一声,一挥手,“看来不用点真格的,你是不知道诏狱的规矩!给他尝尝‘鼠弹筝’的滋味!”
两名狱卒上前,粗暴地将陈砚秋从地上拖起,按坐在一张特制的木凳上,将他的双手强行固定在凳子前端的两个凹槽内。另一名狱卒则从刑具串中取出一副由五根细长铁签和机簧构成的器具,分别套在陈砚秋的十指之上。
“鼠弹筝”,宋史刑法志中有载的酷刑之一,专夹手指,其痛钻心,且不易造成永久性伤残,常用于需要案犯后续公开受审的案件。
“陈修撰,现在招,还来得及。”行刑的狱卒最后确认道,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
陈砚秋闭上眼,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些复杂的玉佩密刻符号,他将全部精神都沉浸其中,试图以此分散对即将到来痛苦的感知。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无招。”
那狱卒不再多言,猛地扳动了机簧!
“咔哒”一声轻响,五根铁签骤然收紧,死死夹住了陈砚秋的十指指根!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指骨被瞬间碾碎的剧痛,沿着手臂猛地窜上头顶,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囚衣。
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惨呼。只是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全身的肌肉都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痉挛起来。
“招不招?”狱卒冷冰冰地问。
陈砚秋额头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他艰难地摇头,嘴唇已被自己咬破,鲜血混着汗水,留下殷红的痕迹。
机簧再次被扳动,铁签更紧一分!痛楚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神经防线。他感觉自己的手指仿佛已经不再是自己的,那种痛,深入骨髓,牵扯灵魂。
他死死守着脑海中的那些密刻符号,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恩师的教诲,母亲的慈容,赵明烛的托付,薛冰蟾的机智,崔月隐的仁心,墨娘子的决绝……一幅幅画面在极致的痛苦中反而愈发清晰。
“尔等……构陷忠良……祸国……殃民……”他断断续续地,用尽力气斥骂,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陈某……宁死……不认!”
轮番的审讯与用刑持续了不知多久。“鼠弹筝”反复施加,狱卒的问题翻来覆去,诱供、威胁、辱骂,无所不用其极。陈砚秋几次痛得昏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他的十指早已肿胀发紫,遍布血痕,稍微触碰便是撕心裂肺的痛。身上旧伤崩裂,新的鞭痕交错,囚衣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但他始终咬定三点:一,所有指控均系构陷;二,他从未勾结藩商;三,他与赵明烛仅为公务往来,无私下结党。
他的意志,如同被反复锻打的精铁,在酷刑的烈焰中,非但没有崩溃,反而愈发坚韧。他知道,他多坚持一刻,外界的变数就可能多一分,他留下的玉佩被发现的希望就可能大一丝。
在一次短暂的昏迷间隙,他似乎感觉到,有狱卒悄悄塞给了他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东西。他趁守卫不注意,艰难地挪动身体,用尚能活动的指尖摸索着打开,里面是几颗黑褐色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丸。他认得其中几味药材的气味,有镇痛安神的,更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带有麻痹和保持清醒作用的曼陀罗成分。是崔月隐!一定是她,即便自身重伤未愈,仍冒着天大的风险,托人送来了这续命保神的草药!
他没有犹豫,将那几颗药丸混着唾沫,艰难地吞服下去。一股清凉之意顺着喉管滑下,暂时压下了翻腾的气血和蚀骨的痛楚,也让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这药,不仅能镇痛,更能让他在接下来的刑讯中,保持必要的清醒,不至于在无意识中吐露不该说的话,或者……轻易地死去。
药效发挥作用的同时,他也更加确认了之前的判断——对方动用这些不易留下永久伤残的刑具,显然是想保持他公开受审时的“体面”,以便坐实罪名,或者,他们还在顾忌着什么,或许是他之前布局留下的某些后手,或许是外界某种尚未完全明朗的压力。
这让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燃烧得更加顽强。
当又一次刑讯结束,狱卒骂骂咧咧地将他像破布一样扔回角落,锁门离去后,囚室再次陷入黑暗与死寂。
陈砚秋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浑身如同散架一般,无处不在的疼痛折磨着他的肉体,但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他轻轻移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触碰了一下腰间那枚紧贴肌肤的玉佩。
冰凉的温度下,似乎蕴藏着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炽热。
铁窗之外,寒风依旧呼啸,卷着漫天飞雪,无情地拍打着诏狱高耸的石墙,仿佛在为这个在炼狱中坚守信念、以血肉之躯对抗庞然大物的灵魂,奏响一曲悲怆而壮烈的挽歌。
他知道,这场较量,还远未结束。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