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书院阴云(2 / 2)
“洛鸿川…”陈砚秋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这正是他来时在船上听到的那个激昂士子。
“沈山长既知其中弊病,为何不向上官陈情?”陈砚秋问道。
“陈情?”沈文渊苦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苍凉,“向谁陈情?提举学事司晁文远?他与本地豪强、乃至朱勔一系往来密切,岂会自断财路?江宁府衙?他们忙于应付花石纲,讨好上官,哪有闲暇理会这等‘小事’?上书朝廷?哼,只怕奏章未到御前,就已石沉大海,反而为书院招来祸端!”
他长叹一声,望着窗外萧疏的庭院:“这东林书院,如今在官府眼中,只怕已是‘滋生事端’之所。前几日,还有衙役前来,说是稽查‘谤书’,带走了一名学子询问,虽然后来放了回来,但这风向…不妙啊。”
陈砚秋能感受到沈文渊话语中那股深沉的无力与悲愤。这是一个清醒者,看透了制度的腐败与不公,却无力改变,只能困守在这方寸书院,眼睁睁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们,要么被这浊流吞噬,要么在绝望中沉沦。
“难道…就毫无办法了吗?”陈砚秋轻声问,像是在问沈文渊,也像是在问自己。
沈文渊沉默良久,缓缓道:“办法?或许有,或许没有。老夫所能做的,不过是守住这书院一方净土,教弟子们明白,读书人,当有读书人的风骨,即便不能兼济天下,也当独善其身,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与浊世同流合污。”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至于其他的…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这时,客舍外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学子在激烈地争论什么。沈文渊眉头一皱,起身道:“失陪片刻。”便快步走了出去。
陈砚秋也跟了出去,只见庭院中,几名年轻的学子围在一起,中间一人,正是那日在船上见过的洛鸿川。他此刻面红耳赤,正对另外几名看似在劝慰他的同窗大声说道:
“……守?如何守?在这书院里空谈风骨,就能让那些贪官污吏放下屠刀?就能让朱勔停止搜刮民脂民膏?就能让科举考场变得清明?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我等寒窗十年,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治国平天下!可如今,国在哪里?天下何在?尽是豺狼当道,魑魅横行!这书,读了何用?这科举,考了何益?!”
“鸿川!慎言!”沈文渊沉声喝道。
洛鸿川看到山长,情绪稍敛,但眼中倔强与愤懑丝毫不减,他对着沈文渊深深一揖:“山长,非是学生狂悖。只是…只是这胸中块垒,实在难消!学生听闻,府衙近日又要加征‘河工捐’,用以疏浚运河,运输那劳什子‘神运石’!这分明是巧立名目,盘剥百姓!我等读圣贤书,若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与帮凶何异?!”
他猛地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陈砚秋这个陌生人脸上片刻,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继续朗声道:“我已联络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准备联名上书,痛陈花石纲之弊、科举之腐、吏治之坏!即便不能上达天听,也要让这江宁百姓,让江南士林都知道,这世间,还有不肯屈膝之人!”
“胡闹!”沈文渊脸色铁青,“你可知此举会引来何等祸事?上次衙役前来,已是警告!你们这是要将书院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是连直言都不敢,这书院存在与否,又有何区别?!”洛鸿川梗着脖子反驳。
眼看师徒二人争执不下,气氛紧张。陈砚秋站在一旁,心中波澜起伏。洛鸿川的激愤,沈文渊的无奈与担忧,学子们的分化与迷茫,共同构成了一幅山雨欲来的图景。这东林书院,果然如他所料,已成为各种矛盾汇聚的焦点。
他没有上前劝解,此刻他一个“外人”的身份,说什么都不合适。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将洛鸿川那决绝而悲怆的神情,沈文渊那忧心如焚却又无力掌控局面的苍老背影,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最终,在沈文渊的强令和其他学子的劝说下,洛鸿川被拉回了斋舍,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躁动与不安,却久久未能散去。
陈砚秋向沈文渊告辞。沈文渊似乎也因方才的争执而心力交瘁,没有多留,只是将他送到书院门口。
“让先生见笑了。”沈文渊拱了拱手,语气疲惫。
“山长保重。”陈砚秋还礼,顿了顿,又低声道,“世事虽艰,然星火亦可燎原。贵院学子…赤子之心,尤为可贵,还望山长善加引导,保全为上。”
沈文渊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从这话中听出了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多谢先生良言。只是这世道…唉,保全二字,谈何容易。”
陈砚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走出书院大门,回头望去,那“东林书院”的匾额在秋日黯淡的天光下,显得愈发沉重。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他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书院,内部早已充满了干柴,只差一颗火星,便能燃起冲天大火。而洛鸿川那样的人,很可能就是那颗火星。
而他这个初来乍到的“陈干办”,又该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下来的天空,似乎又要下雨了。江宁的秋天,总是这么多雨,潮湿得让人心里发闷。他加快脚步,向山下走去,背影在蜿蜒的山道上,显得孤独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