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余晖踏别(2 / 2)
“好戏还在后头呢!”阿婆笑着指向河面上游,竹篙在水中轻点,筏子顺势让出航道。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震天的锣鼓声,“咚咚锵、咚咚锵”的节奏贴着水面滚来,震得竹筏微微发颤。
紧接着,一道金光自暮色深处游来。起初是点点星火,如天幕坠落的碎星;渐渐连成金线,似一条流光溢彩的缎带在水面飘舞;待得更近时,才看清是数十张竹筏首尾相连,每张筏子上都撑着三把黄伞,伞面绣满龙鳞纹,金线密织,远望竟是一条金色巨龙在水中游弋。
龙头高达四米,金箔鳞甲层层相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龙须以真马尾染金制成,随风轻摆,仿佛在向岸上观者致意;龙眼嵌着琉璃珠,乌黑晶亮,炯炯有神地凝视前方,恍若真龙显灵。
“这实在太震撼了!”韦斌举着相机连按快门,手指都已发酸,“咔嚓”声不绝于耳,生怕错过任何细节。“这龙身怕是有近千米长吧?竹筏间以绳索相连,却未绑死,游动时的姿态比真龙还要灵动。看那转弯的弧度,真是绝妙!”他转向沐薇夏,眼中仍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沐老师,这竹筏串联用的是什么原理?既能保持整体不散,又能如此灵活转弯?其中必有深奥的学问吧?”
沐薇夏浅笑解释,指尖轻划竹筏边缘的绳索:“这是运用了力学中的张力原理。绳索松紧得宜,既传递拉力使龙身同步游动,又保留适当活动空间,让竹筏能顺应水流自然转向。”她指向正在转弯的龙身,“你看那流畅的弧度,是不是像极了真蛇游动的S形曲线?每张竹筏都如一节龙脊,既各自灵活,又浑然一体。”
她的目光移向威严的龙头,语气中充满赞叹:“龙骨的框架由钢筋焊接而成,外蒙防水布料。工匠先在布面涂胶,再细心贴覆金箔,既轻巧又坚固。这是恭城彩扎的非遗技艺,单是一个龙头,就需要三位老师傅花费三天工夫精心制作。连龙须的长度、龙鳞的排列都颇有讲究,分毫不能有差。”
金龙缓缓游近,声势浩大的锣鼓震得空气隐隐发颤。筏工们身着靛蓝布衫,领口处精绣的小龙纹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生辉,针脚细密如天孙云锦。他们撑篙的动作宛若经过神只点拨,每一次挥动都带着古老的韵律,“嘿哟”的号子与锣鼓声交织成磅礴的乐章。竹篙破水时溅起晶莹水花,清脆的“啪、啪”声恰似龙爪轻踏碧波,飞珠溅玉般点缀在龙鳞之上,更显神物璀璨生辉。
忽见龙身两侧焰火腾空,赤如丹砂,碧若翠羽,金似流光,带着清越哨音划破夜幕。火星四溅如天河倾泻,又似瑶台碎玉纷纷坠落。柳梦璃纤指轻拢慢捻,琵琶弦上淌出《龙吟曲》的悠扬旋律,音波贴着水面追逐龙影,时而激昂如苍龙长啸,时而婉转似神物喘息。鈢堂的竹笛应声而起,清越笛音与琵琶相和相生,乐声缠绕着金龙盘旋三匝,终向远山袅袅飘散。
毓敏看得目眩神迷,胸前银饰随她激动轻颤,碎光流转如星河流转。“快瞧!金龙正环绕蟠龙洲巡游,首尾相衔成圆满之态,莫不是在守护什么稀世珍宝?都说洲底藏着龙珠呢!”她清脆的嗓音里满含惊喜。
“正是在守护这颗‘龙珠’啊!”阿婆朗声笑道,手中竹篙轻点碧波,漾开圈圈涟漪。“这蟠龙洲形似宝珠,圆润丰盈卧于水中。金龙绕洲巡游,正是‘神龙护珠’的吉兆,年年巡游过后,村里必定五谷丰登。”她遥指龙身后方,语带自豪道:“且看那‘金凤凰’翩然而至,今年特添的新意,往昔可只见金龙独舞。”
众人举目望去,果见另一队竹筏载着凤凰灯盏迤逦而来。朱红绢伞上银线绣制的凤羽熠熠生辉,与金龙形成红金相映的绝妙景致。凤凰展翅的姿态灵动非常,正是“龙凤呈祥”的鲜活注脚。
墨云疏静立筏边,素色裙裾在晚风中轻扬,宛若月下清莲徐徐绽放。她凝望着水面交相辉映的龙影凤姿,指尖桂枝幽香暗渡:“古书所载‘龙凤呈祥’,今日方见真意。晚霞织就天幕,山水搭成戏台,这天地间的至美,远胜宫阙千般雕琢。”弘俊早已展开速写本,炭笔在纸面游走如飞,沙沙声恰与乐声相和。他先勾勒出金龙矫健的曲线,再点染漫天流火,最后以金线连接龙首与新月:“须得以追光蹑影之笔,方能捕捉这转瞬即逝的神韵。龙鳞需用侧锋皴擦显出层次,焰火当以留白衬托其绚烂。”
正当众人沉醉之际,韦斌突然顿足惊呼,险些失手滑落相机:“只顾追拍金龙,竟忘了遇龙石的夜景!石纹在灯下必显奇观,当真错失良机!”李娜轻拍他摄影包笑道:“你这猴儿性子,总这般得陇望蜀。早先让你拍遇龙石,偏要等巡游开场,如今可知道教训了?”韦斌赧然搔首,耳根泛红:“实在是场面太震撼,下次定当谨记,再忘就把相机盖吞了!”
晏婷从帆布包中取出望远镜——印着稚趣卡通图案的镜筒,是她小侄女执意相赠的宝贝。她朝遇龙石方向细看片刻,眸中倏然亮起异彩:“莫争了,遇龙石畔确有灯火!似是有人设了香炉,青烟正袅袅升腾呢。”众人随她指引望去,果然见几盏油纸灯笼在石边摇曳,暖黄光晕映着缭绕香烟,与暮色缠绵交织,恍若神龙吐纳,又似仙人炼丹。
阿婆合掌轻叹,眼中泛起虔诚光泽:“那是陈阿公在祈福。遇龙石乃本村守护神,每年此时他必来焚香祝祷,祈愿风调雨顺,家人安康。老人家年轻时捕鱼遇险,全靠此石挡灾保全性命,待它比至亲还重。”
竹筏靠岸时,金龙巡游已近尾声。龙身缓缓游向遇龙桥,灯影在水面拖曳出金色光带,犹如龙脉在夜色中延伸,又似天女洒落的金线。众人沿河岸徐行,愈往深处,桂香愈浓。路旁野菊开得正盛,白如凝脂,黄似琥珀,紫若烟霞,带露花瓣晶莹似碎钻。远处田畴间,谷茬整齐排列,秸秆堆成的谷垛如蘑菇云团,水牛悠闲反刍青草,尾鞭轻摇间拂动草叶清香。
林悦忽驻足指向道旁断碑:“且看这‘卧龙岗’石刻,分明是诸葛村前旧物。前日还在村中见过拓片,怎会流落至此?莫非有人移碑至此?”斑驳碑身半掩黄土,藤蔓缠绕间透出岁月沧桑,为这夜色平添几分神秘。
一位身着黑布衣的老人手提竹篮缓步走近,篮中盛着方方尚带水汽的嫩豆腐。他驻足端详片刻,含笑赞叹:“姑娘好眼力!这碑石是前年修桥时从淤泥里请出来的,原是蟠龙桥的镇桥石。自老桥坍塌,这碑便在土里埋了数十春秋。”他抬手指向远处,诸葛村的灯火在暮色中如碎金洒落墨缎,“说来也奇,掘碑那日,遇龙河水无风自动,浊浪翻银,顷刻间清可见底,老辈人都说这是触动了龙脉。”竹篮微晃,豆腐随着动作轻轻震颤,“诸位若得闲,明日可往村中瞻仰武侯石像。这些年赶考的学子前来祈愿,个个都中了榜,灵验得很。”
此时金龙灯影正游过桥洞,千年石纹在流光中次第苏醒,仿佛能看见当年匠人执凿雕琢的身影。柳梦璃静立桥心,玉指轻拢,琵琶声如月下私语,比先前更添几分缠绵。鈢堂的笛声渐低,与弦音缱绻相融,似有两尾锦鲤在音波中交颈而游。这乐声漫过青石桥孔流向远山,引得筏工纷纷驻篙,连倦鸟都收起啼鸣,生怕惊扰了这天地间的清音。
“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吧?”霜降掩唇轻轻呵出一团白雾,眼角泛起的倦红如海棠浸染。鬓边银簪擦过廊下灯火,碎光流转,溅作点点星子。她声线里带着朦胧睡意:“再不走,怕是要枕着石栏入梦了。”
夏至将她微凉的指尖拢入掌心,那暖意仿佛握住了一块温润的玉。他抬手指向夜空:“你看。”众人随他望去,但见晚霞已被夜色尽数敛去,新月却愈发明澈,好似刚用山泉浣洗过的银盘。星子初时疏朗,转眼便繁密起来,恍若谁将满捧碎银洒向玄色绫罗,明明灭灭间,直教人目眩神驰。
遇龙河水平静如镜,将整片星空温柔捧在怀中。沐薇夏转动地质锤,锤头流光映亮她清亮的眼眸:“今日方知‘余晖踏别’,别的是昼华,迎的是夜韵。恰似这喀斯特地貌,白昼棱角分明,自带铮铮铁骨;入夜却化作水墨剪影,藏尽缱绻柔情。”苏何宇颔首,将罗盘收入怀中,铜壳的凉意仍萦绕指尖:“这便是殊途有缘——光影相遇,昼夜相逢,你我因山水聚首,皆是造化写就的戏文。”
笑意如春风拂过众人眉梢,步履惊起草丛中晶莹的夜露。韦斌仍对着虚空勾画构图,喃喃自语:“明日定要补拍遇龙石,还要去卧龙岗...”邢洲朗笑拍他肩头:“若忘了提醒,我陪你生吞相机盖!”
行至民宿青石阶前,夏至蓦然回望。河面龙灯余烬未熄,恍若神龙蜕下的鳞片沉入波心,又似星雨落进深潭。他轻抚石栏上墨迹未干的诗行,忽然彻悟——这世间所有相逢,从来不是偶然。是山水在光阴深处埋下的伏笔,如他与霜降,百转千回,终是赴了这场天地为证的邀约。
霜降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指尖抚过他袖口细密的补丁——那是她昨日挑灯补就的针脚,经纬交错如春蚕吐丝,在暮色里绽成一朵不谢的花。“在想什么呢?是不是累傻了?”她声音里带着桂蕊初绽的轻柔。
夏至转过头,望进她眼眸深处的星河。那里面泊着半弯新月,漾着两盏渔火,更深处还栖着他自己的身影,像墨滴入清池,慢慢化开成温柔的形状。他唇角扬起清浅的弧度:“在想,明天的日出,会不会比今天的晚霞更艳,能不能把这百里山水染成通透的琉璃。”
这话语惊动了晚风,惹得她发间银簪与月光交缠,流转的光华宛如坠落的星子。“一定会的。”霜降的笑声像玉珠落盘,“就像每片晚霞都是黎明写给黄昏的情书,每次告别都是岁月埋下的伏笔。你看那遇龙河的水,今夜别了山峦,明朝不就化作云霞归来?”
夜风携着桂香逶迤而来,那香气浓得仿佛能拈在指尖,与远处潺潺水声缱绻相融,谱成一支古老的月光曲。河面浮起的薄雾轻抚过竹影,像是龙神遗落在人间的纱衣。
众人踏着被灯光染成蜜色的石阶走进民宿。木窗透出的暖光与天边星月遥相呼应,门槛上雕着的莲花纹路在光影间若隐若现,恍若听见百年前匠人凿刻时的呼吸。
遇龙河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每道水纹都藏着光阴的秘密。它既是巨龙沉睡的吐息,起伏间带着亘古的韵律;又是时光蹁跹的脚步,踏过石桥时留下青苔写的诗行。河底卵石上的水藻轻轻摇曳,像在整理被流水揉皱的往事。
那些关于金龙浴火的传说,关于光影在喀斯特峰林间追逐的趣闻,关于聚散离合的千千结,此刻都化作水汽升腾,融入糯米酒般醇厚的夜色。远山最后一盏渔火熄灭了,却有点点流萤接过光明的使命,在竹林深处明明灭灭。
明天总会来的——就像墨痕总会渗进宣纸,晨曦总会吻醒山巅,新的故事总会从旧的梦里生长出来。而今晚的月光,正把所有的等待酿成清甜的晨露,等待着与朝阳重逢时,折射出七种颜色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