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雪(1 / 2)
忽如雪
病房静悄悄的,江泊雪半靠在床头。
他伤得不重,没有骨折也无内伤,只是被打了一棍,后背青紫,碰上去很疼。
只有许珈毓完全懵住了,在救护车的一路上,她都很沉默。甚至这种沉默,直至江泊雪检查完确定住院,都没有缓解。
阴沉天气,医院外树枝都是光秃秃的,萧索清静。
许珈毓低头削水果,她拿着小刀,用不熟练,削几下皮就断掉。江泊雪把垃圾桶移到她脚边,她也没说话。
固执地跟水果较劲。许珈毓忽然说:“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
江泊雪看着她:“知道什么。”
许珈毓想起宋夜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以前被人拍照片的事。”
“以前的事我知道。”他安静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被拍照片勒索的事情我不知道。”
许珈毓擡着眼睫,睫毛微微颤抖,像一只落魄可怜的,无路可走的蝴蝶。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泊雪说:“你以前的事?”
许珈毓吭声:“嗯。”
他停顿了一下,这次的停顿并不漫长,只有两三秒,可是许珈毓却觉得像过了半辈子。
江泊雪垂睫,漫不经心道:“很早。”
他扯着唇:“应该还是刚从青乡镇回来的时候。”
那时候,是程斌纠缠她,她惶惑无措撞他怀里,模样太惨了,他只能把她带回家。
可是回去后,她也是魂不守舍的,经常睡不好。
江泊雪当时没想着冒犯她隐私,只是实在想知道她的过去。
后来他知道了。看着身边无知无觉的女生,他蓦地从心里,涌上一股疼痛的情绪。
他那时候不知道那种情绪,叫可怜。
是和觉得“她好惨好难”完全不一样的,一种全新的情绪。
他不知道这道情绪的另一面就是心疼。
他更加不知道的是,一旦他开始对一个女人心疼,他就要完了。
许珈毓的表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完全被吓到了。眼神湿润,那瞬间很像懵懂的小猫,不太听得懂意思,但是很乖,很怕生。
许珈毓哽咽道:“你那么早就知道了……”然后还是继续喜欢她。
大概是看出她想法,江泊雪往那头挪过去些,拍拍床板:“过来,抱着我睡。”
她慢吞吞傻傻走过去,爬上床,整个人还是懵的,眼尾挂着泪珠。
江泊雪鼻尖蹭着她额角,最后和她额头相抵,沉着声音道:“怎么了,觉得害怕?”
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倘若有个人,很早就知道你想竭力隐藏的往事,却还是一直像不知道般跟在你身边,看着你哭,看着你笑,看着你编辑谎言极力逃避。
他还能装得若无其事,甚至绝口不提。
城府深到这个地步,让人觉得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许珈毓手腕被他攥着,慢慢摩挲,江泊雪垂着眼睫,沙哑道:“说话,你害怕我吗?”
许珈毓眼睛潮湿,百味杂陈地摇摇头:“不怕。”
怎么可能害怕,许珈毓想说些什么,最后喉咙滚了滚,发现说不出话,一开口就是哽咽。
她憋着气,眼眶泛着水红色:“我还以为你,你会……”
擡手背,江泊雪慢慢擦掉她眼尾水痕,低声替她续上:“你觉得我会不喜欢你,就像破窗效应,从此越来越厌恶你。”
她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她就是那样想的。
江泊雪扯着唇角,无声笑着摇摇头:“我以前究竟给你留下什么印象,那么混账吗,我那么不值得信任?”
许珈毓微弱地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不值得信任,而是她很小就知道,人心是很脆弱的东西,感情亦然如此。
就像冬天结冰的湖面,砸下石子或许相安无事,可要是一直砸,一直砸,拼命试探……冰面总会碎掉。
她自以为是在走一条很如履薄冰的路,没有任何人帮助,也没有任何资本兜底。
这条路很累,很难走。
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守着她的路,扫清一切有可能的障碍,努力不让岸边石块接二连三落下来。
她从没想过,或许这条路原本就不建在水面上,她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
许珈毓心里像是死掉了,又惴惴不安活过来,背过身,抱着被子不说话,枕头很快被眼泪打湿。
身后传来平静声音:“能不能转过来,乖乖。”
许珈毓这下摇摇头,不好,她不要。
紧接着,腰上就横过一条手臂,江泊雪就着这个姿势把她摁进怀里:“这样也行。”
许珈毓下意识抱着他胳膊,哭着说:“程斌他们,之后会被关起来吗?”
江泊雪埋进她脖颈,嗅着她身上安静宁定的气息:“会,他敲诈的金额数目很大,最轻也是十年以上。”
他慢慢啄吻她后颈,嗓音温和清淡:“乖乖好聪明,做得很好。”
脖颈传来痒意,像是安抚和鼓励,他没有半点不耐烦,叫她乖乖,像是对乖小孩的嘉奖。
许珈毓心里软成一股水,又酸涩又疼,忍耐着和他接吻的冲动,继续问:“那宋枝萱呢。”
她的顾虑实在太多,江泊雪停下动作,干脆说:“她帮程斌出主意,当然也跑不掉。珈毓,你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也不会再做噩梦,不要害怕……”
从他视角,只能看到女生单薄蜷缩的背影。被子盖到肩头,她躺在那里,身体微微起伏,小动物般轻轻发抖。
抱着被子,肩膀微微颤抖,到最后,终于崩溃哭出声。
她曾经以为一辈子的噩梦。
原来临到结束这一刻,也可以这么快。
她哭得很凶,江泊雪半是强迫地,把她身体掰转过来,摁着脑袋摁进怀里,许珈毓眼泪把他前襟沾湿。
她逐渐不再哭得那么伤心,江泊雪低头问她:“现在还有顾虑吗?”
许珈毓说不出话,摇摇头。
“你知道我被打一棍子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江泊雪眼睛很深邃。
许珈毓指尖苍白,摸摸他伤口:“不知道。”
他慢慢扯开薄唇笑:“我在想,我们乖乖心肠那么软,我万一被打残了,是不是得照顾我一辈子?”
她望着他的神情太过震惊。江泊雪拇指抚过她眉眼,印在她眼窝和鼻梁交接的地方,默声道:“乖乖,还想不想嫁给我?”
一瞬间,一句话又把她惹哭。
许珈毓觉得这一年的眼泪份额都快流干了,点点头说:“想。”
“那我们回去好不好?”江泊雪吻掉她泪水,声音低低地,“回临海,回我们以前那个家,你做我的江太太。”
“我们结婚,以后一起看老,一起下葬。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要是还想做演员,那就继续做,我还是每天去剧组看你,你要是嫌太麻烦,我隔两天去也行。”
江泊雪声音很静,就像恳求:“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好不好?乖乖,我不想改变,我不想一睁开眼你不在。”
“我问你在哪呢。”
“他们只会说,我们乖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结婚好不好,就这么绑定一辈子也不错。
从今往后,我晨起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陪我用早饭的人是你。
你是我情感意志上的唯一选择。
是我法律效应里的直系亲属,我的爱人,配偶,我死后所有物继承的第一顺序。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懂我。乖乖,你别走。
*
再次从病床上醒来,没看到许珈毓。
手机也没她发来的消息,江泊雪有些奇怪,问护士:“请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女生?”
护士擡头:“女生?”
“是,很漂亮,穿着红裙。”他将手横着平放至锁骨,“大概到我这里。”
护士思索几秒,想起来:“哦,你说那个来照顾你的女生吗?她昨晚还在,早上不知道为什么不在了。”
他微微皱眉:“她去哪里了?”
护士有些抱歉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江泊雪坐在病床上,病房很安静,他比划的动作顿了顿,黑瞳深邃默然。
半晌,扯出个笑:“麻烦你了。”
*
湖市的公墓很萧索。
许珈毓带了两束花,放在许如山和林锦墓前,静静地垂眼看了片刻。
然后,她俯身,在许如山坟前坐下。
看着远处天空清远,白云稀疏,许珈毓默了默,陡然想起三年前来这里时的场景。
那时候她刚回国不久,进组前想来看看许如山,和他说些心里话。
江泊雪却以为她要走,在她家楼下坐了整整一夜,跟着她大老远跑到湖市,就为了问她一句:那些年在外面,有遇到更喜欢的吗。
想起他那时候冰冷,却根本掩饰不掉在意的眼神,许珈毓淡淡地扯出笑:“爸爸,他回来了。”
“其实他很早就回来找我了,可是我,我太胆小了,我害怕重蹈覆辙,我也害怕像我那么喜欢他,要是继续和他走下去,可能要搭进去一辈子……”
“爸爸,你应该懂我。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兜底,可是我没有。他很厉害,把我情绪影响到那种地步,其实我很害怕,特别特别害怕……”
“我害怕这种情绪失控的感觉,我更害怕万一,万一结婚之后,他慢慢不喜欢我了,我会不会发疯。我真的好害怕我变成个疯子啊,爸爸。”
她把墓碑上的照片擦拭一遍。
昨天方宇连夜把江泊雪转去海城,许珈毓陪着去了。早上又坐飞机回来。
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许如山。
坐在许如山墓前,她能找个人好好说说话。
对着照片里男人温和带笑的面庞,许珈毓小声说:“可是我好喜欢他。”
“特别特别喜欢。”
“喜欢到我快死了。”
喜欢到从年少伊始,到如今横跨十三个年头,都还是忘不掉他。
许珈毓擡起手背擦掉眼泪,鼻尖和眼眶全是红的:“他还受伤了,爸爸,他又为我受伤了。他说得很对,他这样,我完全没办法不管他,他有时候怎么那么坏……”
“可是如果我要嫁给他……”
她顿了顿。
“爸爸,你会高兴吗?”
墓园静悄悄的,许如山那座小坟堆,静静望着她。
许珈毓眼眶微烫,酸涩得疼。
这么多年,她还是爱江泊雪。
没有办法,她曾经很多次都想过放弃。
总想着,要是能不喜欢他就好了,要是能狠下心离开他就好了。
要是能不管不顾,就好了。
可是这些话,她对自己说过了几万遍。
一点用也没有。
她管不住自己的心,许珈毓想,她生来也就是个普通人,没办法强迫心跳停止对一个人的爱。
正如她也无法左右江泊雪,可以不再爱她。
“他为我做了很多事,从前,我一直在逃避。我挺傻的,我觉得离开他就是为他好,可是后来我见到他的心理医生……他们所有人都说,他过得一点也不好。”
“爸爸,我不想逃避了。”
许珈毓站起身,对着墓碑说:“我今天,还有一件事要去做,如果成功了,我带他正大光明来看你。如果不成功……”
她弯唇,兀自笑了笑:“那也没办法了,我只能带他偷偷来看你了。”
“你会祝福我的,是不是?”
风声柔软。
尽管楚天寂静,许如山不能回答。
可许珈毓知道,他一定听到了。
*
许珈毓直接坐飞机去了香山别墅,找江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