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荐(2 / 2)
赵执抱起手臂,底气十足:“之前是谁说,前前后后加起来欠了我一个正经的道谢,要好好做东款待我的?”
霓璎很爽快:“这里你比我熟,你选地方就是。”
赵执长腿一迈,抢先一步拦在霓璎身前:“当真?”
霓璎被他拦住,驻足道,“骗你做什么?”
“日子呢?”
“你定。”
定就定,赵执说道:“今晚,我家,你觉得如何?”
霓璎:……
赵执跟着解释:“别误会,请你到我家吃饭,你得带菜,鸡鸭鱼肉一样不能少。我家有个手艺特别好的老头,你要问我全镇哪家饭菜最香,那必然是我家老头做的。且我有重要且着急的事要与你商量,我家方便说话。”
“再说了,”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贵府的刀那么快,我还敢坑害你不成?”
霓璎只听重点:“什么事?”
赵执凑近了些,神秘道:“赌约的事,也是贵府日后营生的大事,当真很急,所以请殷管事与贵府家主道明缘由,于今夜行个方便。”
霓璎思索片刻,“你家在哪。”
赵执:“青梅巷最东那家!”
霓璎:“我先回府告知家主,准备食材,你……”
“我先回家让老头生火,恭候大驾!”赵执搭手一拜,忽又想起什么,不好意思的笑笑:“不过你来时须低调些,邻里都是熟人,见着你去,保不齐又要乱猜。”
霓璎轻扯嘴角:“多谢提醒。”
两人就此约定,分道扬镳。
回府后,霓璎让雾爻去找黄厨子打包些食材和熟食,自己则回房更衣。
耿驰:“这个赵执实在古怪,哪有大晚上请姑娘到家里吃饭说话的,女郎真要去他家?”
霓璎:“他都如此坦诚了,还担心什么?”说罢进了房间。
耿驰守在外面,疑惑思索:“坦诚?”
……
出门前,霓璎问了问主院的情况,得知陶薇宁这几日都出过房门去后院休息,水食也按时用,还是叮嘱道:“都用心伺候,不可怠慢。”
已接近酉时末,外面天色早已暗下,耿驰在前探路,霓璎换了身十分低调的衣裳随后而行,雾爻和她一起,挂了一身生食熟食,等到青梅巷时,只见家家灯火通明,处处烟火气。
“这边这边!”赵执老在就在外面等着,看到人时三两步迎上来:“贵客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里面请里面请!”
赵执做足了主人家姿态,先后将耿驰与霓璎请往堂屋请,一转头看到雾爻像个人形食材架,惊愕之余,指向灶房方向:“您往这边请。”
雾爻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贵客的待遇,但这身食材又急于卸下,生气的“哼”了一声,朝着灶房走去。
赵执目送着人形食材架走进自家厨房,小声感叹:“果然是大手笔。”
……
赵执的家并不大,堂屋连着东西两间睡房,灶房修在外面,家里不见女眷,却也干净整洁,窗明几净。
“别站着啊,请坐请坐。我家老头讲究着呢,屋里每日都会清扫,得知有客来,方才还让我将坐具桌案我又擦了三遍,洁净得很!”
霓璎笑了笑,摘下帷帽提摆入座,然后看了眼木桩子一样站在那的耿驰,耿驰意会,跟着坐下,不一会儿,卸完货的雾爻也过来了。
赵执将主人家的架势摆开,茶水瓜果一一奉上,膨胀的热情都快从屋里溢出去了,仿佛真是在招待许久不见的友人,只顾吃吃喝喝,不提正经要事。
耿驰和雾爻悄悄瞄霓璎,只见她十分配合,没有急着催促,便也稳住心思安心做客。
很快,霓璎带来的熟食先上了桌。
赵执忽然想到什么,解释道:“是这样,我家老头性子孤僻,就不上桌用饭了,我拨些饭食给他在灶房吃,诸位见谅啊。”
即便野生野长如雾爻,跟着霓璎数年,也知这是个十分失礼的说法。
可在这间充满烟火气的洁净小屋里,享受着主人家朴实又热情的招待,似乎能让人忽视冰冷生硬的礼仪规矩,更像是寻常朋友聚家小坐,只管自在惬意。
霓璎闻言道:“女子不入正席我听过不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长者不入正席,你这般做,也不怕左邻右舍指责你苛待亲长?”
赵执不可思议道:“我苛待他?赵老汉何等脾气,你去左邻右舍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我干苛待他,他就敢把我剁吧剁吧拿取当鱼饵。他就是怪脾气,不爱与生人来往,各位别见怪。”
霓璎笑笑,不再过多争辩:“长者为先,赵郎君随意。”
赵执便真不客气,把之后上来的每样菜都拨了一些出去单给赵老头摆在厨房,赵老头全程都没露脸,等饭菜做好了,便一个人留在厨房吃。
今日的晚饭除了霓璎带来的生食材,还有些黄厨子做好的熟食,赵老头的手艺更具江南风味,而熟食则尽显北方特色。
“这是什么?”赵执指着三酥盘,话题开始从寻常寒暄转向美食研究。
霓璎很有耐心,一一指过来:“单笼金乳酥、巨胜奴和贵妃红酥,都是以乳酪酥油制成,我将它们拼作一盘,顺口唤作三酥盘。”
赵执边听边尝,眼神骤亮:“都说北方烹食喜好用酥油乳酪,我之前尝过的乳酥味道又怪又腻,这个却是刚刚好!”
霓璎盯着桌上一道炙虾:“这炙虾做的真漂亮。”
霓璎有黄大厨,赵执也有赵老头,比厨艺他不会认输,便也从食材处理说到炙烤方法,霓璎听得十分认真,心想回去之后,一定也让黄厨子好好练练这江南的手艺,换换口味。
这顿饭比想象中更轻松自在,赵执和霓璎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两人就食材的烹饪和口味进行交流,你来我往。
谈到都喜欢的菜色时,颇有相见恨晚之遗憾,若聊到都讨厌的口味,便成了惺惺相惜之感慨。
但无论相见恨晚还是惺惺相惜,都与雾爻和耿驰无关。
他们仿佛被隔绝在了无形的壁垒之外,别说插话,二人甚至想不通他们怎么就聊上了,知道的今夜是为谋事而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南北美食鉴赏大会。
愉悦的谈话将氛围彻底打开。霓璎忽然话锋一转,就赵执喜好的口味探问起他的祖籍来历。
赵执非常配合,讲明自己是宣州石平县乌石镇人,因不学无术被赶出家门,幸得叔父收留,便随叔父来宁县定居,可惜他不事生产,也没有拿得出的手艺,只能靠着一点薄弱的人脉讨生活。
刚说到这,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堂屋内瞬间安静,霓璎凝眸来人。
赵执口中的“赵老头”并不显老,顶多四五十岁,且脊骨挺拔,脚步稳健。
霓璎起身,正欲与长辈打招呼,不料赵老头对堂屋内的客人视若无睹,径直进了东卧,关门睡觉。
赵执显然拿赵老头一点办法都无,只能跟着站起来,难得尴尬了一回:“你看,我没说错吧,就是个怪老头,不爱与人打交道,坐坐坐。”
霓璎却道:“老先生既已睡下,我们也不便过多打扰。”
“别啊,”东拉西扯铺垫了一整晚,赵执终于踏入正题:“还有重要的事没聊。”
片刻后,原本热闹的堂屋只剩杯盘狼藉,西屋的灯火亮起,雾爻和耿驰在外巡视看守,赵执把坐具搬到房内,郑重擡手:“殷娘子请。”
霓璎配合的入座,赵执转身坐在自己的床上,不好意思的笑笑:“本不该这么晚还把你请到这里说话,但事态紧急,或许也忧关贵府未来营生,赵某不得不唐突一回,还请殷娘子见谅。”
霓璎:“那就请赵郎君挑重点说。”
赵执见她与席上的耐心健谈判若两人,便知她的确配合了自己一晚上,遂道:“曹虎的案子结了。”
霓璎:“我知道。”
赵执单挑眉毛,饶有兴味:“那殷娘子可还记得此前承诺。”
霓璎爽快答道:“记得。”
“记得就好。”
赵执起身到她面前蹲下,“但我今日并不只为讨什么便宜,更想与殷娘子谈笔生意。”
霓璎:“生意?”
赵执:“殷娘子一定觉得很可笑,但值不值得t笑,不妨听我说完。”
霓璎点头:“好,你说。”
赵执缓缓起身,在霓璎面前来回走了两趟,斟酌着开口:“你们虽定居在宁县,但这几日你一直往太平县跑,想必殷娘子早已看出,两县相比,水陆两通的太平县更具有经营优势。”
“可你们并未选择太平县,而是定居在与太平县一水之隔的宁县,我猜,原因无非两点。”
霓璎很配合的接话:“哦?哪两点?”
赵执:“那日你曾说过,贵府家主乃是与家中生了矛盾独自出来闯荡,所以选择稳妥之处落居是大事。凑巧宁县县令可以为贵府主人提供这个便利,所以你们选择落户宁县。”
霓璎眼神微变,语气掺着试探:“你竟连家主与康县令的关系都知道?”
赵执笑笑:“这不重要。”
又继续道:“至于第二个原因,同样也是因贵府家主是初出家门的女郎,比起太平县那种人蛇混杂之地,当然还是我们宁县更安全。所以你们定居宁县,又频频渡河实地查探,大约打的是个宁县安家,临县经营的主意。”
赵执说话时,霓璎便一直盯着他,以至于赵执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反倒被她盯得毛毛的,索性把话讲明。
“恕我直言,想法不错,但现实未必能如你所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女人真是一点都不慌。
有胆色,赵执越发欣赏她了。
霓璎显然在思索赵执的话,须臾缓缓道:“依赵郎君的意思,凭我们家主的实力和手段,没法在太平县扎根经营?”
赵执笑了:“有手段是有手段,懂经营是懂经营,两码事。江湖从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若殷府真能凭狠厉手段无往不利,殷娘又何苦日日渡河探查,殷府更是可以直接往那太平县一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届时什么矮子坡巨人坡山上坎下全吊着与你们作对的人,不是更痛快?”
他语调风趣夸张,霓璎不由的笑了一声。
虽然这番分析没能让她慌张,但对方情绪上的微妙变化还是让赵执看到了希望。
“我就不与殷娘子兜圈子了,今日相邀,是赵某想要自荐。”
霓璎微微偏头,“自荐?”
“是,殷府想要在太平县扎根营生,除了要和地方官府打交道,还得在太平县的商市吃得开,赵某想自荐为贵府指引,虽不敢说贵府的营生日后必能赚个金银满盆,但至少能为贵府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人为麻烦,令贵家主的起头发家路能更加顺遂。”
赵执气定神闲,“用殷管事的话说,你我相识虽不长,但受孽缘作祟,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我是否说大话,殷管事可以自己看,自己想。退一万步说,即便今日达成合作,若日后你真觉得我百无一用,完全可以将我替换甩掉,我又不要你工钱,也不吃亏是不是?”
霓璎看他一眼,浅浅的笑了一下:“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还听说过一些道理,且深以为然。”
赵执故作镇定:“什么道理?”
霓璎幽幽的盯着面前的青年,一字一顿:“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有时不要钱的,反而是最贵的。”
赵执暗暗咬牙。
这女人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不料霓璎倏然一笑,换了个舒适的坐姿,语气也一并松快起来:“行了,你说了许多,其实利害关系我都明白。但你也该知道,若家主真想找个能替她在太平县披荆斩棘的助力,未必只有你一个选择,直接在太平县里选,当真没有更合适的?何必舍近求远呢?”
赵执眼神微动,心中正飞快攒词理稿,却听她话锋一转:“能说出口的理由大同小异,不能说出口的理由往往打动人心,不知赵郎君作此请求的背后,有没有我必需答应的理由?”
霓璎声音并不大,可每一个字都敲在赵执心头,也令他原本忙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窄旧的房间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中。
霓璎坐姿闲适却不松垮,两手交叠搭于腿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轻点,赵执的眼神定在她指尖,下意识跟着数数。
数到一百时,那漂亮的指尖动作一顿,面前的女人站起身。
“看来赵郎君还没想好,那我还是不多打扰,等你想好了再来与我说吧……”说罢,霓璎冲赵执笑了笑,朝房门走去。
“那日你问过我!”
赵执急促开口,在这逼仄的房间里,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沉稳而清晰,也成功的留住了霓璎的脚步。
赵执看着女人的背影,无比认真道:“你问我,遇事报官,有何可笑。若是真正为百姓分忧的清廉好官,当然该以国法来处置这些人,可若官匪勾结沆瀣一气把持一方,报官无异于自投罗网,只会迎来更惨烈的报复。”
霓璎背对着赵执,没有动作。
赵执朝她走了一步:“殷娘子与贵府家主虽是女儿身,但有家族之力保护,所以即便你们初来乍到,依然可以在遇上凶险的时候游刃有余的处置。”
“可今日若只是个无依无靠,没有背景也没有门路,却也想凭自己的力量打下事业的普通女子,她又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凶险呢?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们一样,遭遇为难与不公,都可以痛快甚至残忍的回敬,若不铲除这些黑恶势力,那些势单力薄的人要如何找到出路呢?”
赵执稳住气息:“贵府自来到万和镇,便以豪爽阔气闻名,这些年,太平县令没少巧立名目逼得宁县商户迁离本地改投临县,所以像你们这样的豪商,必然引起太平县令关注。”
“我为贵府作入市指引,不过是想借贵府的门面来擡一擡自己的身价,由此得到一个进入太平县商市与县令眼中的契机。我想改变现在的局面,清除毒瘤,至少让无辜受害者遇事报官这种事,不再成为笑话。”
“若殷娘子愿意用我,赵执必定竭尽全力为你们开通门路,且我做的事绝不连累贵府,若殷娘子在此过程中察觉不对,随时可以处置我,赵执绝无二话。”
赵执说这番话时,眼神一直紧紧盯着霓璎的背影。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耍心眼诡辩一旦被拆穿,谈判的局面就崩了。
对她这样的人,真诚是必杀技,也是孤注一掷。
瞬息之间似乎被拉长,让人多等一刻都忍不住心焦,但赵执始终稳着自己,等待对方的反应。
终于,霓璎转过身,她的神情似笑非笑,语气远比赵执轻松:“算一个。还有吗?”
骰盅终于开盖,赵执险些握拳蹦起来欢呼,他忍着情绪,迈步来到霓璎面前,一改刚才的谨慎认真,反倒恢复了些往日的嬉皮笑脸:“第二个理由可就厉害了,我若说出来,你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霓璎:“说说看。”
赵执背起手,朝她微微倾身,笑容里略有些欠打:“当日你我约定,若曹虎一事顺利落定,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这,就是我的要求。”
这是赵执第一次距离这么近,这么认真且持久的看她的眼,而她毫无闪躲,也凝视着赵执。
这一眼像是要探进对方心底,却又在眼神堆叠间相互挡拆,仿佛谁此刻叫对方看透,便落了下乘,成了输家。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终于响起女人的声音。
“明日卯时,正门相迎,过时不候。”
霓璎忽然开口,还在致力于眼神打架的赵执分心一愣,回过神时,女管事早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