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2 / 2)
她说话的调子较往日慢了不少。
赵执看了眼身后的墙,哼笑道:“行啊,挺有能耐的,这光天化日翻墙入院的本事果然是那丫头从你身上学的吧?”
“嗯。”霓璎慢半拍才反应,细声细气的,像只憨态可掬的小貍奴。
赵执别过脸偷偷笑了一下,又板起脸转回头:“你府上的人正找你呢,走,跟我回去。”说着就要拉她走。
谁知她闪身一躲,不等赵执反应过来,已再次冲向院墙!
“哎哎哎!站住!”赵执大声喝止,可她压根不听,轻易翻上墙头,满眼只有高悬枝头的红果果。
说时迟那时快,赵执大步追来伸手一抓,堪堪握住她的脚踝,好歹将人拽住了。
“你这可是擅闯民宅啊,下来!”赵执左顾右盼,唯恐出来人将她抓个现行。
“姑奶奶,你先下来,你要什么跟我说,我去t弄行不行?你看你这裙子都沾灰了,旁人看了笑不笑话你?手下人看了还有没有!什么破果子要你殷管事亲自采!”
霓璎骑在墙头,皱紧眉头,试图将阻碍自己的手蹬掉,可无论她怎么挣扎,这只大手就像是长在脚踝上了,怎么都甩不掉。
“你还蹬是不是,”赵执发现她今日很是叛逆,完全不似往日那般优雅,“你喝的什么酒啊?”
“你放手——”墙头美人终于开口。
“你下来我就放手。”
霓璎气恼的盯着赵执,可是从她眼神里散出的小刀子全都像打进了棉花里,毫无威力。
“你抓疼我了。”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醉鬼语调一转,肉眼可见的柔软起来,柔软之中又藏了几分委屈。
“你下来,我带你看大夫。”赵执见招拆招,毫不退让。
过招失败,霓璎眼神陡然一厉,重新开始蹬脚挣脱,赵执心下一横,正要跟着翻上去把她揪下来,一旁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赵执?”
赵执循声望去,路口处站着个灰袍青年,一手提篮一手挂包袱,神色诧然的看着他们。
赵执下意识看了眼高坐墙头的女人,立马松开抓着她的手。
霓璎重获自由,像条鱼一样滑进了别人的院子,消失在墙头。
“你……”青年尚未开口,赵执已冲他竖手示意他先别说话,然后指着霓璎翻进去的门户:“这家人你认识吗?”
青年看了眼宅子,讷讷点头:“认得。”
认得就好。
赵执吐气聚力:“稍等,我处理一下。”
说罢退开几步,猛冲蹬墙翻跃,眨眼间也翻入院内。
院内的柿子树猛地晃了一下,墙外的青年不明所以,走近了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要帮忙吗?”
一墙之隔内,霓璎被死死抵在树上。
赵执一手搂腰一手捂嘴,凶巴巴的打商量:“想吃柿子是吧?现在跟我出去,你要多少我给你摘多少,成吗?”
霓璎的眼中映着青年紧张又谨慎的表情,很不合时宜的笑了一声,吐气间带起他掌中一片酥麻。
赵执气息一滞,竟有种兵败如山倒之感,甚至觉得这墙翻了就翻了,柿子摘了就摘了,都算他的!
没想到他都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眼前的女人却在这时点了一下头。
赵执反映一瞬才明白她的意思——嗯,听你的。
他满心无奈的看着她,想叹气,却先笑出了声。
……
在友人卫璞的引见与解释下,赵执成功找到了主人家,说明来意,坚持按照市价给了钱,还从友人家里借来一个大箩筐,撸起袖子就准备开采。
说是准备,是因他瞧见了直挺挺站在一旁的霓璎。
今日这么大的风,她身上穿的却很单薄,显然是趁着酒劲儿跑出来的。
“哎。”赵执喊她,“先去隔壁等我,我马上摘完就送过去。”
霓璎赏了他一个冷漠的眼神,一动不动。
行吧。
“卫兄,”赵执转唤友人,反正已经麻烦了,也不差多麻烦几回:“我这儿摘柿子走不开,能不能帮个忙?”
卫璞:“你说便是。”
“先帮我去镇上的殷府转告一声,他们的女管事在这里,最好不要惊动太多人,浅浅带句话就行,另外你有没有新的披风,我买了,再弄碗蜂蜜水。”
卫璞看了眼树下站着的美娘子,心领神会:“稍等。”说完先回了自己的家,拿来一件洗干净的披风:“姑娘,你先披上这个,可以御寒。”
霓璎看着那件半旧的披风,擡手搓了搓已经冰凉的手臂。
赵执这会儿不惯着她了,直接拿过披风抖开披在霓璎身上:“要么去隔壁等我,要么就披着它站这,你自己选。”
霓璎迟钝的低头看了眼赵执牵着披风系绳的,慢吞吞点了一下头。
她选择妥协。
赵执帮她把披风系好,又搬了个坐具来,将她按着坐下,最后将箩筐往她面前一放:“守好了,什么时候够了什么时候就吱声,懂吗?”
霓璎继续点头,乖乖裹着披风坐在空箩筐前,瞧着莫名滑稽。
卫璞同邻家借了些现成的热水,冲兑了些蜂蜜在里面,端着给霓璎送来:“殷娘子,喝点会舒服些。”
霓璎拧眉看了卫璞一眼,并未伸手接他的蜂蜜水,似乎在疑惑这个给自己送水的人是谁。
“给我。”赵执走过来,接过卫璞手里的水递给霓璎:“想喝就喝,不想喝就抱着捂手。”
霓璎看了看赵执,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水,脑子里缓缓转过些残存的思绪和记忆,终于伸手接了过来双手捧住,低头浅浅尝了一口。
赵执忍不住弯唇。
卫璞眼神好奇的看了看这两人,默默的起身退到一旁:“那我去殷府了。”
“端稳了,别洒出来。”赵执嘱咐完醉鬼才起身对卫璞道:“劳烦你跑一趟了。”
卫璞笑笑:“小事。”
……
卫璞走后,赵执爬到了树上挑了半天,先摘了个最红最软的,跳下树递给霓璎。
霓璎不接,两手抱住空箩筐晃了晃,指示明确——放框里。
赵执却把框子从她手里卸下来,将柿子塞她手里:“先解个馋。”
然后起身继续采摘,走到树下时,赵执回头看了眼,却见她还是把那个柿子放到了框里,然后抱着框子安静等待。
赵执无奈一笑。
算了,反正都是给她的,她想吃就吃。
赵执甩开膀子开始采,年轻力壮加上身法矫健,这点体力活根本不在话下。
看着一捧捧红柿子装入箩筐,霓璎的眼神终于从柿子慢慢转移到男人忙碌的身影上。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面前的箩筐已满满当当,她的蜂蜜水也喝完了。
霓璎仰头说:“够了。”
赵执纵身跃下,一通忙碌下来,他的额头浮出一层浅汗,气息却没乱,走到霓璎面前蹲下:“满意了?”
霓璎如实点头,“嗯,够了。”然后放下盏子,撑着身子要站起来。
赵执本想扶她一把,结果发现手上沾了灰,便没碰到她,只虚虚扶着:“干什么?”
“送柿子。”虽然是醉鬼,思路却清晰,奈何她的力气太弱,双手把着筐子猛一提劲,箩筐纹丝未动,倒是她险些失重朝前栽去。
“哎!”赵执再顾不上手脏不脏,飞快稳住她,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到底是折腾自己还是折腾我呢?行,要送哪里,我给你送!”
送去哪里?
霓璎好像被问住了,她的神情有些茫然,跌坐回去喃喃自语:“送去哪里……长安?蜀地?还是……”
“你说什么?”赵执听不清,绕过箩筐凑近:“你到底要送去……”
吧嗒。
一滴眼泪滴在她的裙摆上,化作一团深色的水痕。
赵执的话戛然而止。
一阵沉默后,赵执既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去看她的脸,他挨着霓璎坐下,顺手捞起她披风的兜帽盖在她头上。
披风是卫璞的,男人的衣物体量比女子大许多,这兜帽盖下来,直接从上往下将她半张脸都盖住,也遮住了眼睛。
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凉风肆虐下颤枝走叶的窸窣声。
赵执不动声色的挪了挪位置,挡在风来的方向,他挨着霓璎,用轻快的语气轻声问:“你这是怎么了?和你家主喝酒,还喝出伤心事来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赵执默默叹气,心道她不想说话也正常。
谁知霓璎忽然拖着醉调子缓缓问:“你可有知己好友?”
赵执看了霓璎一眼。
她垂着头,盖着兜帽,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唇和下巴。
赵执:“有啊,詹壁虎,望钱来,还有刚才的卫璞。”
霓璎:“那你可有敬仰的亲长?”
“也有啊,我家老头算一个,他虽然脾气差,对我也凶,可我就认他。”
然后又陷入沉默。
赵执不知她到底要问什么,却凑足了耐心陪在一旁。
终于,她又开口了。
“我小的时候,要学很多规矩,懂很多礼数,还要在不喜欢的场合,认识并不想认识的人。”
“可我不能不做。因为我只有做到最好,才不会辜负那个对我最好的人。”
“所以即便他们议论我,编排我,甚至动手捉弄我,我还是得依着自己的身份行事,结交他们,融入他们……”
赵执想起了在殷府听说过的她的过往。
他并不急着分析,只是耐心回应:“你是能被人捉弄的性子?就没有回敬他们?”
“当然!”霓璎忽然擡头,毫不犹豫的回应,连调子都拔高了八度。
赵执从她残存泪痕的脸上看到了些得劲的嚣张,心头t松了口气。
好在没再哭了。
霓璎恶狠狠道:“她们议论我,我也让她们被议论,捉弄我,我就是十倍奉还。”
赵执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厉害。”
“是闯祸厉害。”刚刚拔高的调子又掉了回去,霓璎低下头:“我只会任意妄为的闯祸,丢亲长的脸,所有人都不喜欢我,可她不会。”
“她会帮我摆平那些麻烦,告诉我错在哪里,可这些错里,又有哪些是难能可贵,可以坚持的。”
“她告诉我,所谓知己、爱侣,都不是这世间的规则和礼制可以给出答案的,而是某一个瞬间,一件事、一句话,甚至一个动作,就会给你答案。时机到了,它自然就出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用迫着自己去按照旁人的样子去结交不喜欢的人,做不喜欢的事。只是对她说的话,我始终没有真切的领会。”
霓璎看向赵执:“亲人不在了才明白她说过的道理,知己分别了才发现曾经拥有了何种珍贵的情谊。”
霓璎擡起头,眼神不解的看向赵执:“若只能在悔恨和遗憾中清醒,是不是太无能了些?就不能在遗憾悔恨造成之前,便做到最好吗?”
赵执静静倾听。
她其实足够通透聪明,未必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人又岂能时时刻刻冷静理智?
她此刻更像借着酒劲儿将理智不允许多想多做的全都发泄出来。
“悔恨没能留住知己,还是遗憾没能更早的明白道理,叫亲人欣慰安心?”赵执缓缓开口,“殷娘子,我怎么觉得你完全想错了。”
霓璎被酒液泡发的脑子似乎不太够用,她偏了偏头:“什么?”
赵执敛眸思索,擡眼时露出笑来,说道:“已经不在的人,却留下了让你一生铭记的道理,每当你参悟这个道理,都证明着她的存在,所以不必遗憾。”
“真正分别再无瓜葛的人,是不会在之后的人生里平白勾起感悟。我想,正是因为多年后你们又重新有了关联,才让你有机会看清。这不正说明,你们已经重逢?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或许你们这段情谊经过数年分别的打磨,会结出更特别的硕果,又有何悔恨呢?”
霓璎眸光倏动,第一次真正的将眼前的青年看进眼里。
赵执迎着她的目光,笑着挥了一下手:“怎么了?这轮酒疯发完了,要来下一轮了?”
他语气微微夸张,露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决绝表情,袖子一撸,“说,要怎么疯,小爷今日陪你!”
话音未落,霓璎忽然倾身过去抱住了他。
赵执僵硬当场。
平心而论,这个拥抱并不热烈,甚至不暧昧。
霓璎的双臂环着赵执的脖子,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更像是情不自禁借他的怀抱靠一靠。
隆隆心跳间,赵执听到霓璎声轻却清晰的说:“多谢。”
他摘了一筐柿子都没乱的气息,在这一刻随着狂乱的心跳,彻底失去了控制,陡然粗重。
偏偏他看的分明,此刻的她更像一只正在愈合伤口的小兽,这一抱,是今日这场闹腾的收尾,他不敢动作回应,甚至怕稍微粗重的气息都会搅扰到她的恢复。
“呀!”
院门处一道人声炸响,成功震碎了这一角的宁静安逸,赵执在无形的废墟中清晰的意识到,都结束了。
怀中人动了一下,慢慢坐直,看向门口。
卫璞等人在看到院中暧昧的第一时间便心念“非礼勿视”退了出去。
唯独雾爻一手拿着披风帷帽,一手假模假式的捂住眼睛,指缝却大开,眼睛也睁的大大的,看了个清清楚楚。
对上霓璎的目光时,雾爻反应飞快,又“哇”了一声,一边朝他们靠近,一边不动声色的让自己的眼神切换到那框柿子上,仿佛她刚才“呀”的本来就是这框柿子。
霓璎被酒液泡发的脑子尚未清醒,根本没想着要追究什么,只是单纯被声响打断了思绪动作。
见雾爻盯着满框柿子,她伸手挡在框口,冷漠无情道:“不是给你的。”
咦!这么小气!
听到声响,卫璞带着耿驰和两个府奴进来,“赵执,这里毕竟是别人家,要不先移步到我家里再聊吧。”
耿驰和雾爻都没说话,转头看霓璎。
霓璎摇摇晃晃站起来,赵执下意识要扶,被雾爻抢先一步。
“打扰了。”霓璎的酒调子依旧缓慢:“我们该回去了。”
卫璞看了眼赵执,见赵执点了点头,他才道:“殷娘子随意。”
好在耿驰还带了两个护院,几个人七手八脚去擡柿子。
“等等。”
霓璎忽然叫住他们,走过去在框子里捡了十几个柿子,抱着走向赵执。
赵执明白过来,立刻捞起衣摆往前迎了两步,接住女管事的馈赠。
“谢谢你给我摘柿子。”霓璎道完谢,这才让耿驰他们把柿子带回去,离开了小院。
雾爻馋柿子,她盯上赵执一兜子的柿子,试图打商量:“也给我一个嘛!”
赵执意味深长的睨了她一眼,当着她的面把衣摆收了收,像是怕谁会抢似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小院。
雾爻一脸嫌弃的看着赵执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