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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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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手里的那只藤木银镯就是赵阔亲手做的,而当他真真切切看着眼前营造出来的画面,听着霓璎轻声细语的解释,心绪起伏间,他似乎也和章氏一样回到了过去。

不同的是,他接收的是一段从未有过的记忆,认识的是一个从来都陌生的人。

这是第一次,父亲的形象如此鲜活又真切的立起来。

屋内无声,男人没有只字片语的解释,可当他继续将银片嵌入藤镯上时,章氏不再捣乱了,她的眼神渐渐平静怔愣,像是陷入了一段新的困惑,她摸向自己的小腹,直勾勾盯着男人和他手里的藤木银镯。

这时,屋外传来妇人的喊声:“赵大郎,你儿子要上天了!”

这一声喊惊住了屋里的章氏,她还来不及反应,男人已经丢下手里的东西急急赶了出去。

章氏像一个身在情境中的看客,慢半拍的跟出去,就看到男人将一个两三岁的男娃娃从草垛上摘下来,一把抱在怀里,手上蓄着力拍打屁股。

男娃娃嘴一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t。

章氏浑身一颤,似乎被这哭声勾起了什么记忆,跌跌撞撞的朝着两人走去,一把抱过男人怀里的孩子,拉过他的小手撩起袖子。

娃娃藕节般的小手臂上平滑完整,并没有任何疤痕。

章氏的眼泪冷不防落了下来,她好像怀着天大的庆幸,一手紧紧捉着孩子的小手臂,一手急急地摆动,吐字生涩,拼凑起来的话意却完整:“大郎……不能爬……掉下来,好大的伤口……流好多的血……”

她一边说,一边松开孩子,在自己手臂上相同的位置比了比。

赵执的大哥赵坚,手臂上就有这么一道疤痕。

初为人父母,二人都有生疏出错的时候,当年,章氏就是一时没注意,让赵坚从高处摔下来,脑袋倒没事,可手臂上拉开了好大一条口子。

这道伤疤,也成为章氏在日后对赵坚的愧疚根源之一。

霓璎眼眸轻转,见赵执垂下眼,目光黯然。

眼前这景象,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相干的外人。

他们所想所念,都与他无关。

那一头,紧张孩子的章氏被打横抱起送回了房间。

她虽疯了,却可以感知身边人的善意与恶意。

而眼前出现的男人,有一张让她熟悉到不敢认的面孔,做着许多她熟悉到骨子里,却不敢轻易确认的事情,她只是愣愣的任由他摆布,将一双脚放到了温度刚好的水盆里。

她下床时便赤着脚,不过片刻的功夫,一双脚便像是两坨冰疙瘩,好在暖水濯足,很快便回了温度,也洗净了脚底沾染的脏污。

男人沉默而温柔,熟练的从柜子里翻出一双新的白袜,仔细的为呆愣的女人套上。

无人窥见的角落,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

霓璎和赵执一起转头,就看到一起蹲在旁边暗中观察的璇音两眼红红的,捏着块帕子抵在嘴边,努力的不让自己再发出惊扰的声音。

她察觉到旁边人的目光,转过头盯住赵执:“戏是演的,可情是真的。这附近认得你爹娘的,我们都差人打听过,当年你娘嫁给他,不知道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娘子羡慕又嫉妒。不怪你娘受那么大的打击,我要是也被这么个好男人宠着,以为是天长地久,谁知道是阴阳相隔,我也得疯。”

璇音有点嫌弃这两人破坏了自己的情绪,说完便不再搭理他们,扭头继续专注于自己排的戏。

霓璎看了赵执一眼,什么都没说。

赵执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的继续看下去。

璇音的安排其实很简单。

既然是要唤起章氏的理智,那就得把最触动她的记忆全都挖出来,这些事情可能不是同一天,甚至不是同一年同一个地方发生,但没关系,统统糅杂起来,一件接一件在她眼前重演,这样才能造成更深刻的影响。

果不其然,不到半日的功夫,章氏就完全接受了眼前的男人。

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对她有过多亲密的举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章氏的眼神变了。

她不再像误闯诡境的外来者,惶恐不安的审视着周围的一切,而是慢慢的融入了进来,好像她本就身处其中。

吃饭的时候,看到男人摆放碗筷,她会慢半拍的帮着摆坐具。

一家人围桌而坐时,看到男人给孩子夹菜,她也会尝试着为两人夹菜,当每一个动作都落在实处,证明着这不是虚无的幻想时,她便陡然流露出一股兴奋和喜悦,然后更加殷勤的做这些事。

整个过程中,除了孩子会偶尔发出笑闹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但在章氏的脑中,这些记忆或许已然跟着复活,像一副黑白的画卷一点点上色出声,与眼前情景融为一体,根本不需要多余的演绎。

她开始主动跟着男人和孩子,不放过与他们在一起的任何时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赵执就在旁边看着,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默之中。

吃完饭后,院中忽然多了一堆干木头。

男人来到院中,拿过斧头开始劈柴。

赵执眼神微动,好像想起了什么。

一旁适时地想起了璇音的解说。

“情窦初开的少女或许期盼轰轰烈烈的感情,可对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来说,细水长流的温柔才最动人。这村里的妇人,哪个不是嫁了人之后女人当男人用的,打柴挑水,洗衣做饭都是本分,所以她们打架都比一般女人有力气。”

“可你爹就不一样了,从不让她干粗重活儿,因为你娘怕冷,每年快入冬的时候,他会把柴火备的足足的,家里时时刻刻都是暖和的。附近邻里还曾玩笑,赵阔备柴,就是冬至。”

赵执恍然:“难怪。”

霓璎:“什么难怪?”

赵执眼神一黯:“我娘冬日里发疯,就去劈柴火,怎么拦都拦不住,可她根本没多少力气,柴火也扶不稳,险些砍到自己。”

他说话时,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臂。

霓璎伸手去拉他的右手,赵执指尖轻颤,他好像也成了失去反抗的章氏,任由霓璎把他的袖口拉起。

男人劲瘦有力的小臂上,横亘着一道疤痕,那是他为了阻止母亲砍伤自己,反被母亲弄伤的。

当时的伤口一定很深,所以到现在都这般可怖。

赵执猛然回神,抽回手臂,飞快的将袖子放下来,重新看回去。

霓璎手头一空,淡定的收回手。

男人开始劈柴,他动作利落流畅,劈的又快又好。

章氏原本在旁边看着,忽然直直的冲了上去,伸手去抢斧头。

赵执吓了一跳,以为她又要旧病复发,他都要冲出去了,又忽然顿住——章氏的确是想拿斧头,却不是像从前那样发疯抢夺,而是握住了斧头的手柄,近乎祈求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我来。”

男人没动,章氏却更坚持:“让我来,我来……”

下一刻,男人似乎被她说动,他将一个粗壮的木头卡进拆堆中避免歪倒,然后手把手的教章氏劈开了这根柴火。

章氏如受鼓舞,转头冲男人笑了,那眼里含了点邀功的味道,可更多的是一种自证的情绪。

接下来,男人会帮她摆好每一个柴火,保证她能稳稳当当劈开,可章氏到底力弱,才劈了几块就已经开始喘气,男人想拿走斧头,她却抱紧了摇头,嘴里念念叨叨:“我可以……你歇着,我可以……”

就在两人为一把斧头僵持之际,一个小小的身影闯入了两人的视线。

赵执眼神一动,发现这并不是刚才见过的那个孩子,而是另一个稍微大些的孩子,手上套着个鸡血藤银镯,男孩捡起已经劈好的柴,然后迈着小腿儿跑到墙边,一块一块的累叠。

他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眼霓璎,霓璎却冲他做了个嘘声动作,示意他继续静观。

章氏看到这个孩子时,果然愣住了,等再看自己手中握着的斧头时,她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惶恐的将手在身上擦来擦去,然后她擡起头,看到了面前面露关切的男人,就像是抓住一块浮木般扑了上去将他抱住。

男人温热的体温和真实存在的身体令章氏很大程度的缓解过来。

这是她进入这个情景以来第一次重复慌乱,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赵执的心头轻轻一拨。

霓璎的声音适时的响起:“在你母亲的认知里,只有你兄长参与了你父亲在世的时光,一旦她意识到你的存在,便会对眼前所见产生怀疑。因为你不可能与你父亲同时存在。她这番慌乱,或许是记忆出现了矛盾。”

赵执低低的“嗯”了一声。

果然,当章氏转头时没再看到那个孩子,她的情绪眼见着平复了下来。

柴火劈完时,已是日落黄昏。

今夜是除夕,可整个赵家老宅,却沉浸在另一个人为营造的“幻境”中。

虽然“赵执”的出现让章氏有了片刻的慌乱,但她很快回到了原本的状态,看着“赵阔”的眼神,也越发清明而坚定,到晚间吃饭时,她已经能进厨房做饭。

章氏已经六年多不曾做过这些,可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她清楚的记得碗碟的位置,清楚的记得谁爱吃甜的,谁爱吃咸的,她和眼前的“赵阔”并没有太多的话语交流,可她时而发笑,时而动容的表情,足以证明那些记忆都已经在她脑中完整的重演。

“差不多了。”霓璎忽然开口,一旁的璇音会意,冲她做了个明白的手势,悄悄溜了出去。

赵执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霓璎没有解t释。

到夜里,章氏已经能熟练的帮孩子擦洗,和“赵阔”一起哄着他入睡,等孩子睡下,他们二人也会到房中,“赵阔”从容的躺下,而看到这一幕的章氏,迟疑的躺在了“赵阔”身边,侧卧着打量他。

“赵阔”已经闭上眼睡去,章氏眸光闪烁着,手试探性的伸了出去,碰到“赵阔”的手背。

终于,她慢慢的靠了过去,却不是热烈缠绵的拥抱,而是将额头抵在了“赵阔”的肩头,堪堪抱住他的一条手臂,小心翼翼的依偎。

这一幕看的霓璎心头轻动,想到了那个晚上近乎无助靠在她身侧的赵执。

她无声侧首,只见赵执正藏在黑暗中目不转睛盯着房中情景,霓璎不知道他有没有联想到自己,这在此刻本也不重要。

章氏安然睡去。

房间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浅浅的药香气无声氤氲,可赵执和霓璎谁也没有开口,只是继续安静的守候在这里。

子时将近,赵执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回过神时才发现他们已经在暗中呆了很久,他记得霓璎从来了这里便有些风寒,本想开口叫她出去说话。

突然,外面轰然一声炸响!

连赵执都吓了一跳,更别说本就眠浅的章氏。

有光亮从窗户透进来,又很快灭掉,紧跟着有事一声炸响,赵执猛然醒悟,是烟火。

这一刻,他好像懂了霓璎的动机。

舅舅曾告诉他,父亲就是在除夕夜暴毙的。

那段日子,赵阔太忙了,因为章氏怀上了赵执,赵坚也到了要读书的年纪,赵阔有心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环境和条件,所以越发卖力,可这一忙就没顾上自己。

江南一带素有除夕夜子时放炮竹的习俗,若是富裕阔绰的衙门,还会在河边燃放烟火,引全城百姓围观,所以,大家都习惯守夜到子时,等到炮竹放完烟火看完,便回去煮饺子吃。

赵阔很累,但念及章氏喜欢烟火,便约定先小睡片刻,章氏因为怀着赵执,平日里也嗜睡,便跟着赵阔一起睡去。

这一睡便过了头,炮竹与烟火声响起时,章氏被惊醒,赵阔却再也醒不来。

因为年节,左邻右舍要么是回乡不在,要么是去河边看烟火。

热闹的轰鸣声,完全盖住了章氏力竭的嘶吼。

无论她如何大喊,都无人来助。

……

章氏惊醒了。

房中灯火不知何时复燃,她清晰的看到了躺在身边的“赵阔”。

起先,她只是试探性的去触碰摇晃,轻声呼唤,慢慢的,她的动作越来越急,声音也越来越颤抖,夹杂着难以描述的惊恐和不安。

“赵阔——”

章氏忽然爆出一声嘶吼,暗中的赵执拳头猛然紧握。

他紧紧盯着崩溃的章氏,眼眶猩红。

在旁观了那些零零碎碎的过往,认证了那时何等平凡却珍贵的回忆后,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属于章氏的绝望和痛苦,也一并感到窒息。

父亲并不是一个情话浓烈的人,至少今日赵执所见的不是,他与母亲相处的一点一滴,都让人坚信他们能和和美美的走完一生。

可他却先走了,在一个令人绝望到极致的时刻,走的猝不及防。

当赵执觉得自己也快要陷入一种莫名的绝望中时,床上的“赵阔”缓缓睁开了眼睛。

后来,当赵执回忆起这一日时,心中无比明晰,一切的变化,都是从一刻起,而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床上的“赵阔”醒来,原本绝望嘶吼的章氏张大了嘴巴,她的脸上布满泪水,眼里如有万千情绪席卷过境,绝望,惊诧,茫然,然后,那双眼睛重新注入了光彩。

她小心翼翼的擡起手,摸了摸“赵阔”的脸。

这时,“赵阔”开口说话了:“珍娘,我醒了,可以去看烟火了。”

仅这一句话,章氏泪如雨下,她的唇瓣轻轻颤抖,好像有万语千言都在争相外涌,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赵阔”坐起来的瞬间,章氏忽然崩溃一般,放声哭了出来,她的哭声依旧嘶哑,却不再如刚才那般透着绝望,而是截然相反。

一个做梦都希望出现的情景,真正的发生在了眼前。

赵执静静地看着母亲,说不上任何缘由,他忽然觉得心里一直以来在意执着的事,淡了。

他甚至很平和冷静的想,也许,没有他的出现,他们一家三口或许真的可以继续平静的生活下来。

可是,恩爱的夫妻有了孩子本没有错,为了孩子而卖力生存的父亲也没有错,至于无法忘怀痛苦的母亲,或许软弱而极端,但这一刻的赵执却生不出太多的怨恨。

就好像他曾对天质问,为何就是不能爱他一样,这个软弱的女人,也曾在绝望中一遍遍质问上天,为什么她就必须失去自己的丈夫。

老一辈常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又说命中注定,在热血澎湃不信命的人听来是何等软弱愚昧的念头。

可等到真正经历,才终于发现,认命并不是妥协,而是不与既定的实施较真纠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是接受,然后踩着它继续往前走。

赵执心念微动,看了眼身边的女人。

她是何其尖锐的一个人,轻轻松松就道出了他短短十几年人生的要义。

荒唐,却令人欣慰。

从前,赵执是憋着一股劲儿选择这条路往下走,直至今日,他也为曾经的自己感到欣慰。

“我改变主意了。”赵执忽然开口。

“什么?”

赵执看着哭得不成人样的章氏,忽道:“能借我一条手帕吗?”

霓璎抽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赵执握紧,冲她微微一笑:“多谢。”

说完,他从黑暗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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