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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戒
第九十四章
徐意的确是被孙太后亲自留下。
孙太后当着众人的面要陆纨为她演奏《长寿乐》,这事儿不仅文武百官心中颇有微词,女眷这边也有不少暗自议论的声音传出。
孟语嫣就悄悄地和徐意讨论此事儿:“陆阁老可是一品尚书,内阁次辅。太后娘娘让他做这等乐师做的事情,真不明白这到底算折辱还算偏爱。”
徐意心中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事儿一出,她瞬间对太后的好感度直线降低——哪有堂堂国母如此任性的?这位太后娘娘看起来不仅跟史书上所谓的“贤后”二字沾不上边,且似乎脾气大,极为不好相与。
只是不晓得她这样对沛霖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折辱还是偏爱,这两种情绪出现在孙太后和沛霖身上,都显得突兀又奇怪。
徐意百思不得其解地叉起一个冰桃吃,还不等她嚼完,突然听到有个肃然的声音在前侧响起:“哪位姑娘是蒋国公徐彦之女?”
意识到自己被点名了,徐意怔一怔后,翩然出席。她低头,对来人微一福身道:“嬷嬷是在唤我吗?”
何嬷嬷打量了眼徐意的相貌和身姿,她在心中叹了一声极长的气,平静地颔首道:“不错,太后娘娘有请,徐姑娘请随奴婢来。”
那位奇怪的太后……要见她?
徐意有些六神无主,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太后单独召见,她迅速找到母亲盛氏,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坐在另一席上的盛氏自然察觉到了这边的情况,事实上,她也不知自己女儿怎会被太后传召。然太后的懿旨在前,饶是徐彦在此也不能轻易反抗。
盛氏眉头略锁,只能赶紧出席对何嬷嬷道:“嬷嬷见谅,小女年纪尚轻,不懂规矩,怕唐突了太后娘娘,不知可否由我陪着一道觐见?”
何嬷嬷摇头,她一脸严肃地说:“娘娘只召见了徐姑娘一个,夫人不要让老奴难做。”
盛氏有些为难,她抓着女儿的手,没有轻易放。
倒是徐意沉默一会儿,主动道:“没事儿,娘,我随这位嬷嬷去吧。”
盛氏踌躇地说:“可是——”
“夫人,”何嬷嬷道,“太后娘娘还在等着,不可再耽搁。”
盛氏知道这位太后娘娘的脾性,怕女儿初出茅庐在太后面前要吃亏,正想紧急再交代几句,却见何嬷嬷观察了左右一圈后,陡然走近一步,她以蚊蝇之声说了句:“夫人可知‘羲之临池去也’的故事吗?”
盛氏一怔,尚未体会到此话的深意,何嬷嬷便旋身领着徐意走了。
一路上,何嬷嬷在前头领路,徐意跟在后头。她们离宴席与人群越来越远,穿过亮堂的御花园,走过好几条甬道,眼前出现一座莹亮繁华的宫室,徐意看见宫门口的匾额上书写了“慈宁宫”三个大字。
居然是到了太后的寝宫!徐意惊觉。
太后难道不是在宴席上召见她,随便说几句话就好,怎这位嬷嬷还把她带进了太后寝宫?
徐意缓缓地迈进这座森严威仪的宫殿里,她倏然感到浑身发毛。
走到慈宁宫的正殿后,何嬷嬷停下脚步,她扭身打量徐意眼,道:“姑娘请在此等候太后。”
徐意如今颇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她点头称是。
何嬷嬷见她傻愣愣站着,低声叹息了下,提醒道:“姑娘,太后娘娘着您跪下等。”
徐意愣怔,听到这话,她立刻察觉出太后来者不善。虽说在这个时代,下跪磕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哪有人都没见到,就先要跪下的?
太后摆明了是在故意刁难她。
可她既不是宫妃,又从未见过太后,此前也没听翠微和蒋国公府的人说起过徐家和太后有什么龌龊,太后的这份刁难似乎来得莫名其妙。
徐意心中充满困惑,她擡首,见这位何嬷嬷的长相算不上凶煞,她心中一动,暗中走近几步,将手中的玉镯卸下来悄然递了过去。
徐意甜甜地笑道:“嬷嬷,我是头回面见太后,我嘴笨,怕不知轻重没得惹了娘娘生气。嬷嬷伺候太后娘娘多年,定清楚娘娘的习惯喜恶,如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请嬷嬷您多加提点。”
何嬷嬷瞥眼玉镯,却没收,只是平静地推了回去,她道:“姑娘客气。看在蒋国公的面子,奴婢提醒姑娘一句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嬷嬷压低声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璧?
徐意眉头深锁,还不等她细想,远远便传来一嗓子宫人尖细的通报声:“太后娘娘凤驾到——”
原是前头的万寿盛宴彻底结束,太后正式回宫了。
何嬷嬷当即变了脸色,厉声喝道:“跪下。”
徐意下意识地皱紧眉,耳听着宫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何嬷嬷面色几变,她伸手在徐意肩膀下压了压,同时低声道:“赶紧跪下。姑娘一定记住,对娘娘恭敬些,或许能少吃些苦。”
吃苦……
这是坐实了太后把她叫来慈宁宫没有好事儿。
徐意一双狡黠的眼珠子思考般地咕噜噜转了几转后,她心有不甘地跪下。
孙太后是乘着凤辇回来的。
她换下了在寿宴上的那一身礼服,但仍是穿戴齐整。她眼下着一身华贵的湘红色宫袍,长长的裙摆拖曳,头戴赤金宝冠,俨然一副天下之母的威势。
经过徐意身边时,孙太后脚步一顿。
徐意感到有几分寒凉不屑的目光在自己头顶停留了几瞬,她想擡头,却怕此举会被太后抓到把柄,太后正好能以此治她“不敬之罪”,她只能一直佯装恭顺地垂首。
宫人扶着太后入座,太后不说话,也不叫徐意起身。
徐意听到前头一直有断续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等她腿都快要跪麻了的时候,孙太后终于开口,她扬声问:“你就是徐意?”
这道声音虽然庄重,但不显年纪,尚有几分年轻女子的妩媚。
徐意不想太后的嗓音竟然会比母亲盛氏听着还要年轻,微楞后,她很快反应过来,为了不给太后抓到把柄,她先照着记忆,恭敬地行了个叩拜大礼。
徐意道:“臣女徐意,恭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徐意自认这个礼节行得无可挑剔,绝不会给人挑到错处。隐约地,她好像听到太后轻哼一声,孙太后道:“擡起头来。”
徐意平静地擡起脸,她目光微垂,神情驯顺,并不与太后对视。
孙太后盯着她明艳端丽的面庞看了会儿,视线又转到她那双如星子一般闪耀的眼眸上,孙太后道:“呵,果真是个美人。”
这句话不似赞叹,倒像是份阴阳怪气的奚落。
徐意怔了怔,看来太后委实是对她抱有好大的恶意。
孙太后手中端着一盏茶,她悠然啜饮几口,又故意将徐意放在那里晾了一会儿后,她方道:“我问你,六月二十四那日,你在何处?”
徐意回忆了下,因为明白太后目的不纯,所以她小心地措辞答说:“时间久远,臣女隐约记得当天是在家里。”
“是么?”孙太后冷冷一笑,她撂下茶盏,不再端着姿态,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六月二十四,陆沛霖陆阁老是不是去了你们府上?”
听到太后骤然提及陆纨,徐意敏锐地领悟到什么,陆纨风姿卓越的影子飘入到她的脑海里——太后,她该不会是……
此刻,徐意心中的震惊远远超过对自己未知境遇的恐惧。
徐意抿了抿唇,斟酌地回答说:“臣女尚待字闺中,不轻易见外男,所以不知道那天陆阁老是否来了府上。”
“好巧言令色的一张嘴啊,”孙太后听完愈发冷笑,她狠狠拍着桌子道,“陆沛霖就是去找你的,你会不知道?”
这是太后第二回提到沛霖,所以她不会真是为了沛霖刁难我吧?
方才那位嬷嬷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来是这个意思,那么今日在寿席上,太后让沛霖为她演奏《长寿乐》也不是突发奇想!
徐意脑海中那个大胆的猜想被证实,她只感到惊世骇俗——这位可是太后啊,贵为当朝国母,居然这样明目张胆地觊觎内阁辅臣。皇帝知道这事儿么,沛霖又知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官声前途有影响?
愣怔过后,徐意才想起来自己眼下应该最先考虑自己的处境。如果叫太后知道,沛霖不仅六月二十四找过她,且还带她出城游船幽会,甚至在乞巧节上跳进护城河里捡她的花灯,那她今天怕是没有脑袋出慈宁宫的大门!
嗳,等等,孙太后只提六月二十四日的事儿,却不提后两件,是不是说明太后其实并没有那么手眼通天?
她身份再贵重,毕竟也只是个困在后宫里的妇人。
那她会不会在诈我?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沛霖是来找我的,只知道他那日来了蒋国公府。
徐意脑子中的思绪经过百转千回后,渐渐变得清晰,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她朗声道:“太后娘娘说笑了。臣女何时在六月二十四见过陆阁老。臣女的父兄皆在朝中为官,若陆阁老真在六月二十四来寒舍拜访过,想必他是有事儿找臣女的父兄,怎会是找臣女。”
“请您明鉴。”徐意叩首道。
见她一副光明正大,毫无心虚的口吻,孙太后眯起眼,她起身,缓缓踱步到徐意身边。
太后的一双丹凤眼凌厉地飞起,她擡起徐意的下巴,紧紧地与徐意对视。
太后俯下身,她厉声道:“丫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那日到底见没见过陆沛霖?”
太后的一对凤眸向上扬起,她眼也不错地盯着徐意。
为了保住小命,徐意拿出了高超的撒谎技巧,她面不改色地重复道:“臣女当真没见过陆阁老。”
孙太后就着这个动作,安静端详了徐意许久,被她凝视的时候,徐意几乎连呼吸声都不敢乱。
孙太后终于松手。
她手指上的琉璃护甲在徐意的下巴处流下了一道浅浅的刮痕。
有点痛。
徐意借着垂首的动作难受地扁起嘴。
孙太后微笑道:“见过也好,没见过也罢。”
“我瞧你是个可心的人儿,有意让你在宫里陪陪我,你愿意么?”孙太后提高了音量问。
这是要把她拴在身边,贴身监视的意思!
自己若入了宫,正式成为宫女子,岂不是完全任由太后拿捏,看来她还是没有完全信我方才的话。
徐意咬紧了腭骨,她道:“太后娘娘厚爱,臣女惶恐。只是臣女来得匆忙,仓促间尚未禀告双亲。臣女是家中独女,请太后娘娘允准臣女拜别了父母,再来伺候您。”
只要给她机会出宫,她相信她爹蒋国公一定有法子解决太后带来的麻烦。
孙太后意态闲闲地笑笑,她道:“不妨,蒋国公夫妇那边,我会亲自派人去说。蒋国公最是忠心,他不会违背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