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妆曾比杏花红(1)(2 / 2)
沈郢是在三日前收到消息的,彼时他仍身在干京,某日晚间与几个同僚于一酒楼吃饭宴饮。
奉山之变后,昭德帝君身亡,薛氏的兵权收拢至今上的手中,两位皇子失踪,储位空悬,如此境况之下,沈氏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就算沈郢才能再出众,但他身为沈氏嫡支,入仕后也不过任了个毫不起眼的录笔之职,甚至都不用参加朝会,只需要每日到官署上值即可。
同僚相邀吃酒这种事情,沈郢并不热衷,但他也不会太过游离,以免惹人注意,而这日宴饮途中也并无什么异常,直到喝至后半段,众人都有些醺醉之时,酒楼一小厮为他更换新酒,往他的酒壶底下压了一张字条。
他并未张扬,连眼神都未曾漂移,只不动声色地将其纳入掌心,一直到宴散归家后才敢打开来看,那纸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写道:帝卿殿下此刻于都水邑同安城粟水村,村口左第二户人家,过时不候。
他心下一惊,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年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查帝卿帝姬的消息,除了明面上的禁军之外,背地里的势力更是错综复杂,沈薛两家,徐氏,还有一些朝中重臣,比如陆家和东方家,每日递过来递过去的消息难辨真假,如若是圈套,很有可能会将李藏璧的位置也曝露出来。
他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先让底下的人去酒楼找那送纸条的小厮,夜半时才收到消息,说找到一人,但只是说收到一笔钱,把纸条递给沈氏的人,其余的便没有了
沈郢疑虑,问:“是交给沈氏,还是交给我?”
手下肯定道:“沈氏。”
如若是交给沈郢的,可能是哪方的势力注意到了沈郢的所为,想要借由他找到李藏璧,但若是交给沈氏,那就不一样了。
干河沈氏嫡支一脉人丁并不旺盛,沈漆更是独子,唯有两个堂兄妹,也就是沈郢的母亲和舅舅,但现下他舅舅已经赋闲在家,母亲也远任磐州府,还有一个沈邵,每天还傻呵呵的不知数。
偌大的沁园,沈郢,父亲,沈邵,舅舅,谁都有可能会收到这个消息,只不过自奉山之变后母亲远任了磐州府开始,每年夏日父亲都会轮流带着他和沈邵去磐州府探望,而今*年此际去往磐州府的便是沈邵,舅舅思念胞妹,便也跟着去了。
所以,这个消息才会落到沈郢手中。
既然不是发现了他的所为,那这个消息多少还有点可信度,再看看那过时不候四个字,沈郢也不敢耽搁,半夜就带着手下策马出京,一路朝粟水村而去。
干京到都水邑,就算换着马跑也要一整日,况且他们还要躲避各方的眼线,不能走官道,只能一路顺着乡野小道走,于昨日正午才赶到此地。
毕竟是村里,一队人马便这么大剌剌进入,村民就算不识也会有印象,一行人也怕过于张扬,便先将马绑在了村外的密林中,做了一番伪装才踏入村口,照着纸条上所述的位置寻了过去。
村口左第二户人家,一个灰扑扑的小院,毫不起眼,沈郢的侍从上去敲了门,等了一会儿,来开门的竟然真是帝卿殿下。
只不过比起旧年之姿,如今的帝卿殿下瘦弱了许多,脸色也极为苍白,看起来下一息就要迎风咯血,昏倒在地了。
李藏珏见是他们,却一点都不惊讶,还对沈郢笑了笑,说:“来得还挺快。”
沈郢一向冷静从容的面皮也绷不住了,讷讷唤了声:“表哥……”
李藏珏招手道:“进来说吧,别站在外面了。”
一行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能搞清楚状况,只好跟着沈郢擡步走进去,直到关上门,李藏珏才问道:“路上没被人发现吧?”
沈郢道:“应该没有,我们没有走官道。”
李藏珏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道:“那也要小心,别因为寻我把自己搭进去了。”
沈郢云里雾里,道:“这是怎么回事?表哥,是你送的消息吗?”
李藏珏摇摇头,说:“是姜杳,”说完名字,他才想起来解释,道:“就是我现在的妻君,也是徐阙之的人。”
沈郢被这一句话砸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那她人呢?”
李藏珏道:“死了。”
他擡手指了指紧闭的房门,说:“还有个小孩,刚生出来没多久,现在应该睡着呢,咳咳……”他又咳嗽了两声,说:“你来了正好,把那小孩带走,我也能安心点。”
沈郢蹙眉,一下子竟不知道说什么了,好一会儿才道:“表哥,我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吧。”
李藏珏摆摆手,说:“再折腾一下死得更快。”
他见沈郢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有些无奈了,自顾自的念叨了一句:“小时候不是挺聪明一小孩么。”
言罢,他又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地走进门内,过了一会儿抱出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塞到他手中,说:“我快死了,是姜杳下的毒,而且是散血草,这么多日子已经无力回天了,姜杳也因为中毒产子而亡,但因为不想孩子落入徐阙之手中就背着我联系了沈氏,而沈氏现在在京中的只有你,所以消息就递到了你手上,明白了吗?”
说完这个,李藏珏又添了一句:“但这孩子可不是我的,可别错认了。”
然而沈郢完全没听进去,只面色难看地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散血草……”他把孩子交给侍从,又朝身后另一个女子道:“封雪,你来。”
李藏珏看出他的意图,咳嗽着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一边嘟囔道:“怎么还不信呢?”一边还是将手腕伸了出来。
封雪仔细为他探脉,但脸色却越来越凝重,最后看看神态自若的李藏珏,又看看面露期待的沈郢,艰涩道:“殿下说的没错,是散血草之症。”
李藏珏仍旧嘴角含笑,问:“我还有多久?”
封雪低头,小声道:“至多一日。”
现在已是回光返照之态,怕是再难转圜了。
沈郢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转身走向院门,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所有的冷肃沉静全然不见,语无伦次道:“阿璧……我知道表姐在哪!我带她来见你。”
听他说李藏璧,李藏珏的神色终于变了变,眼睛也亮了起来,但不过几息又沉寂了下去,道:“算了,现在那么危险,你来路上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监视的,不能让阿璧也被人发现。”
想起妹妹,李藏珏的神色瞬间柔和了些,看向沈郢,轻声问道:“她过得怎么样?你怎么找到她的?你和我说说……”说了几句话,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又朝屋里走去,说:“我给阿璧写封信吧,你帮我带给她好了,我的死讯……你记得慢慢的告诉她,别让她太难过了。”
沈郢盯着李藏珏摇摇晃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适时对身侧一侍从道:“你去青州府找裴令使,让他将殿下带来。”
“可帝卿殿下不是说……”侍从有些犹豫,道:“而且万一真的有什么事,不是让帝姬殿下也暴露了?”
听到这话,沈郢沉默了两息,但还是执意道:“去吧,这是……最后一面,若是来日阿璧知道了我没去找她,她会怪我的。”
见沈郢坚持,侍从也没再多说什么,立刻便领命离去了。
……
“姜杳受徐阙之命找寻你们,找到表哥后,徐阙之还想借由表哥找到你,所以一直没让姜杳对他动手,只是不间断地给他下散血草,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两个人所有的东西都是同饮同食的……后来姜杳怀孕产子,也因为血枯之兆而死。”
“表哥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他和姜杳相识以来一直以礼相待,对方确实提过要和他成亲,但是他拒绝了,可是有一日他醒来却发现姜杳躺在自己身边,说二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殿下坚称没有,结果没过多久姜杳就说自己怀孕了。”
“若是表哥不和她成亲,她就要寻死或是报官,当时的境况……表哥自然不能让她闹得太大,于是便答应了。”
“你和表哥一直没有联系,自然,姜杳也没有得到什么有关你的消息,直到到了临产之期,怀孕加上这些年的散血草,她知道自己可能要死于此关,感怀自己的孩子孤苦无依,还要沦为徐氏棋子,便在半个月前向干京递了消息,由她一个信得过的同僚帮忙,于三日前找到机会将消息送到了我手里。”
“濒死前,她希望表哥顾念无辜幼子,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
“你来之前,我也与表哥说了很多你近年来的事,他很高兴,”沈郢声音也有些喑哑,道:“写完信不久后,他就彻底昏迷了,托我把信交给你。”
“后面的……你就知道了。”
沈郢断断续续将前因后果说完,李藏璧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许久才嗤笑出声,道:“同饮同食……徐阙之这些手下倒是衷心……以自己的命来换我阿兄的命……”
她垂着头看手中的信,那信上的字迹虚浮,从头至尾愈发潦草难辨,写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然无力,在信纸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墨迹。
阿兄那么喜爱书画,以往的每一本文书、画卷,全都是整整齐齐的,何曾有过连笔的拿不稳的时候?
她的阿兄应该居庙堂之高,坐明堂金殿,可是如今他就这么躺在那里——这么简陋、阴毒、肮脏的地方……他们怎么敢?!
想起哥哥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样子,李藏璧就收不住心中的恨意,指尖掐入掌心,几乎见血,直到沈郢用力握住她的手,她才从魔怔中清醒过来,费力擡手地想去触碰他,说:“多谢你……”
然而话还没说完,她就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在沈郢惊慌的呼唤声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手中的信纸缓缓地飘落在地,溅上一抹令人心惊的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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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阿璧亲启:
见字如晤,问平安否?
病中残躯,已近支离,今以此书与尔别。
落笔之时,旧年之事纷纷而来,我竟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本不愿让沈郢叫你来,可一转头的功夫,他身后的侍从就消失了一个,他说若是不让你见我最后一面,你一定会怪他的。
好罢好罢,他们人多,哥哥一个快死的人又有什么说话的权力。
然而正当我放下信纸满心期待地等你来的时候,沈郢又说你自青州府赶来最快也要三个时辰,我都已经毒入肺腑,最多还有一天活头,这臭小子还要气我,可他们人多势众,哥哥也没办法,只能灰溜溜地重新拿起笔。
七年未见,你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说你沉稳了,也长大了很多,像一个普通农户一样事田多年,辛苦劳作,从未有丝毫抱怨,可我却忆及旧年夏日,你初初练武就伤了手腕,从演武场一路跑回拱玉台,抱着我说手要断了不能再练了,一定要让我替你推脱掉来寻你的先生。
即便知道你躲懒的嫌疑更大,可我受不住你撒娇呼痛,仍是替你告假了半日。
当时那般,我扶着你的手臂已是心疼难忍,若是上天垂怜,得以让我见你最后一面,我又不知会是怎样的难以自持。
阿璧,哥哥真的很想你,你不知我听到沈郢说你还活着的时候有多高兴,当年你那般送我离开,独自一人与那些刺客缠斗,你不知道我有多怨恨,我怨他们伤你,也怨你抛下我,怨我自己这般没用,明明是你哥哥,却根本无法保护你。
薛昌落狱之事一出,我便知道这场刺杀不过是母亲的一盘棋,而我们身为母亲手中的棋子,最好是如她所想那般顺着她指引的路去走,助她灭薛沈之势,然后一起回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重新做回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可惜,我们都不甘当一枚棋子。
我们的姓氏注定了我们无法真正的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今上是我们的母亲,可她也是皇帝,外戚专权,已经到了左右朝政的地步,母亲作为中干之主,有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手中把握着无数人此生的命运,不能因为父亲一人任由那些蠹虫蚕食社稷,我知道你对她失望,但这件事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不得已,不要把我的死归咎于她,也不要是认为自己没有保护好我而自苦自伤。
我的死不怪任何人,只怪我自己,母亲是想保护我们的,虽然是以那样的方式,是我不愿退回到她的羽翼下,这才中了徐阙之的谋算。
所以你看啊,当皇帝真的没什么意思,如今我死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日需要撑起这个位置,你这么爱躲懒,可是哥哥却没有办法再帮你了。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在幼年时曾对我说,如果将来我登基为帝,你愿意此生居留干京,护持在我身旁,若你为帝,你也不许我离开你身边一步,你我兄妹此生不离,那时候我对你说,哥哥答应你。
可是人生在世,总是要面临许多无常的分别,到今天为止,我们失散已经有七年了,阿郢告诉我你的近况,说你已经成亲,夫君是一个在学堂教书的先生,为人温和,很是照顾你,我听了也总算有些安慰。
忆及旧日明撷殿,你我同窗念书,无忧无虑,回宫之后,入门穿廊,过三四折,殿中落英缤纷,你站在树下朝我笑,说,哥哥,明天我带你去骑马呀。
一想到如今你观信之时,你我却已然阴阳相隔,我就连信都写不下去了,只想帮你擦擦眼泪。
阿璧,阿璧,哥哥真的舍不得离你而去,但时至今日,生息难存,还望你不要过于悲切,顾念自身。
哥哥始终在你身边。
切切。
……
记忆中的拱玉台仍旧平静温馨,微风拂过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拂过院中落叶纷飞的梧桐树,拂过少年人亲密无间的身影。
李藏璧安心地枕在哥哥膝上,半阖着眼看面前翩跹而过的彩蝶,那漂亮的蝶翼轻轻扇动,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色泽。
她擡手去指,说:“哥哥,那有蝴蝶。”
一只手盖在自己眼睛上,说:“刚摘完荷花,消停点吧。”
不知是谁哼唱着儿时的歌谣,说风儿招摇,吹拂发梢,囡囡呀,快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