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觉高歌有鬼神(3)(2 / 2)
简简单单的陈述,明明白白的眼神,赵阐音下意识想要反驳的话卡在嘴边,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元玉挪开视线,继续道:“她太好了,我能理解你。”
理解,这怎么理解,赵阐音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想、我……”
他语无伦次,甚至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可元玉看起来是那般淡然,甚至还安慰地看了他一眼,替他说道:“你没想做什么,我知道。”
赵阐音愣了几息,颓然地低下头,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元玉说:“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赵阐音的反应太明显了,慌乱、脸红、无所适从、手足无措,他全都看在眼里,便在饭桌上故作自然地将李藏璧爱吃的菜推给她,举手投足之间刻意表现出了似有若无的亲昵,但赵阐音还是懵然不觉,甚至饭后还想单独去寻李藏璧。
可他怎么可能会允,于是趁李藏璧与他作别之时主动拉着她的手走到了墙角,那里正对着门窗,熟悉的身影落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不愿走,那就看着吧。
……
赵阐音面色涨红,许久才讷讷地道了个歉,说:“对不起。”
元玉不以为意,说:“不用道歉,你没做什么,况且阿渺也不喜欢你。”
杀人诛心。
赵阐音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元玉道:“过几日我就走了,若是年后开课前周先生找到了算学先生,我应该就不会再回庆云村了,本来是想着要专门找一日去和你作别的,恰好你今日在,那我就都与你摊开说了——若你还把我当朋友,就别再想着她了。”
赵阐音眉头微蹙,低声道:“我没想做什么……”
“我知道,”元玉从容不迫,道:“我和她是夫妻的时候,你是没想做什么,但现在呢?她在村中没有几个熟识的人,你勉强算一个,前几日你将几本考学的书重新从家里带了过来,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赵阐音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握了握拳,气虚道:“就算我再考,我也没想着……”
这话今日已经说了太多次,连他自己都要不信了,元玉见他偃旗息鼓,便主动说道:“狄冲之事虽然没有扩而大之,但母亲的政绩毕竟重新写入了青州府纪,有心人想要知道也很容易打听到缘由,再加上阿渺还给村中的学堂送了一笔钱,府上乃至许多朝中的官员或许都觉得太子殿下对这个生活了七年的地方颇有眷恋,想要揣度上意,投其所好。”
“这段时间,不仅学堂骤然间募得了许多善款,村中也多了许多不明其意的陌生人,届时若你参加正考,从院试开始就有人会因为你的出处格外关注你,你是觉得他们会因为这个为你徇私吗?”
他说得话太过直白,没有丝毫遮掩,以至于恼怒混杂着羞耻顷刻间占据了大脑,赵阐音豁然起身,先是站在原地隐忍了几息,但发现实在忍不下去,便破罐子破摔道:“就算是又如何?!”
他吼完这一句,胸口不断起伏,道:“……元玉,你目无下尘,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你那样的运气,村中随意遇到一个女子就是中干的太子殿下,甚至还结为了夫妻,也没有你那样为官为商的家世,家里勉强供我上了数年书院,我却屡试不中,最后就连村中学堂一个教书的活计也是你帮我引荐的——现在遇到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想要抓住,又有什么错?!”
“况且……我也只是差了一点点,这些年有多少背景显赫的学生因为钱权得以为官做宰,又有多少学子只是因为出不起去往干京的路费而放弃了正考,这些年你不都看在眼里吗?缘何就要指责我?”
是,这些年他都看在眼里,但李藏璧同样看在眼里,否则她不会走前还给命人给周直送了一笔钱,他也相信她回到干京后不会放任不管。
可面对眼前恼羞成怒的赵阐音,他什么也没说,只淡淡道:“嗯,那你去吧。”
他的态度让赵阐音一时失语,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浓浓的无力感不断在心间翻涌。
犹记得刚进书院的时候,元玉就是那个最独来独往的人,过盛的容貌、看起来不错的家世、样样甲等的考卷为他带来了许多昙花一现的朋友,他大都是温和以待,从未深交。
直到有一回父母从青州府过来看他,与他在书院门口说话,还给他送了许多家里做的东西,他那时颇为烦扰,觉得父母带得太多了会放坏,准备回去分给宿友,回过头来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一脸羡慕地看着这边的元玉。
见他回头,元玉立刻就收回视线离开了,似乎刚刚的神情不过是他的错觉。
书院中大多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很多都是离家千里的求学,父母总是不放心的,逢着年节便会来探望,但元玉的父母却几乎没有来过。
即便是来了,也只是站在书院门口与他说几句话,前后加起来都没有半刻钟。
那天回学宿后,他把家中送来的吃食分给了同寝的宿友,犹豫了许久后,选了一些他觉得拿得出手的东西敲响了元玉的房门。
元玉的寝屋离他有些远,未曾与人同寝,一个人住了一个屋子。
他小心翼翼地敲开门,递过东西,说:“听说你是梁食县的,那我们算是同乡啦。”
他生性活泼,爱笑爱闹,元玉不是个会拒绝人的性格,渐渐地就默认了他出现在自己周围,遇见他不会的功课,对方也会毫不吝啬地教自己,丝毫没有把他当作同一年参考的对手。
元玉是个很好的人,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朋友,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一个样样都超过他的人,于某些地方却这般卑弱,这让他心底那处莫名其妙的虚荣和低劣得到了满足,于是决定施舍他一些陪伴和友情。
后来知道了他落榜的事情,感觉到同病相怜的同时还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庆幸,他本以为元玉一定能考上的,可没想到他也和自己一样,那是不是说明他没比自己厉害多少?
书院的张大人劝元玉再考一年,但元玉没有听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书院,他倒是留下了又考了两次,却接连落榜,那点自傲的心气被磨干净,只能回到了村中,盘算着找个活计过活。
找活计不外乎士农工商,可落榜的考生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能干的事情非常有限,誊抄古籍,卖书卖画,和这些相比起来,在学堂教书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然而并不是每个村都有学堂,中干的应试正考三年一次,每次进入府试的人不过百人,而殿试还需去干京待考,再加之当今崇历帝隐隐有重武轻文的倾向,这些都导致了文考的机会太小成本又太高,所以并不是每一户人家都愿意送孩子去念书,尤其是在村中。
庆云村的学堂是因为有周直,她认为即使不考官,读书开蒙也是有必要的,所以辞官回乡办了学堂,所设的束修也非常之低,但梁食县共有两个镇九个村,一共也就办出了三个学堂。
他父亲为他打听了一下左右,说庆云村和五泉村的学堂都有在找先生,让他去试试,他了解了一下,发现两个村虽然都离大余村不远,可每个月的月银差距很大。
五泉村的学堂是村民们众筹所办的,一月不过七百文,但庆云村的学堂一个月却有三两——三两,一年就是三十六两,要知道*在村里即便是收成最好的年份,满打满算种了分到的三十亩地,一年至多也才三十两。
他家中也是因为母亲事田,父亲做工,如此才勉强供他上了鹤玄山书院,如果他能去到庆云村教书,那所得的酬劳或许就可以抵消他屡试不中对家中所产生的耗费和愧疚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周直眼光颇高,教书法的是她旧年已经告归的同僚,在青州府中颇负盛名,教史学的听闻也是周直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文史案牍过目不忘。
教算学的元玉,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同窗三年,他一向是张时象大人的得意门生,张大人还曾说过元玉若考官,或能承他衣钵——要知道张时象曾经官至工部尚书,坐下的都是一介白身的学生,有几个能任尚书?
和这些人相比,即便自己诗文一项通达,也难说就有一定的把握,他父亲劝说他去庆云村试试,还告诉他曾在书院和他交好的玩伴是曾经的明州府令元方池的儿子。
父亲的原话是——我和庆云村的人打听了一下,是这样没错,既然母亲曾是当官的,想是有几分面子,听说周令使也很看重他,你不如去找找他,或许能帮你引荐一下。
尽管他满心的不情愿,但现实摆在眼前,思量了几日,他还是去了。
元玉是个非常玲珑剔透的人,他只是以探望为由在元家吃了顿饭,提了一句自己不愿再考的想法,元玉就主动询问了他是否愿意留在庆云村教书。
那点羞耻和自尊被他的平和温柔包裹,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周直考校了他诗文,倒是满意,只是策论显然还差一点,不过有元玉代为引荐,再加上她一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于是暂时任用了他,削减了一些月银,只让他教诗文,策论的课由她和元玉一起代劳。
一年二十八两,或许对元玉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很好的数字了。
普通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这些利来利往活着吗?
他有什么错?
……
照壁后传来一声巨响,是赵阐音摔门而去的声音,元玉坐在原地,脸上并没有什么难过之色,仰着头看着天边云卷云舒,反而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