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作襄王春梦去(2)(2 / 2)
刑毕的消息传回宫里时已是黄昏,李庭芜用了晚膳,正一个人坐在案后批奏折,听那侍从呈报完后,她手中的朱笔丝毫未有停顿,只随口道:“知道了,下去吧。”
一直到夜幕降临,繁重的公务才勉强告一段落,李庭芜放下朱笔,将层层叠叠的奏折推至一旁,门边的侍从见状,适时走上前来躬身问道:“陛下要歇息了吗?”
李庭芜道:“去邀月阁。”
侍从恭敬道:“是。”
邀月阁是宣令帝君徐阙之的住处,离恒月斋只有一箭之地,不过半刻钟,李庭芜的辇轿就落在了邀月阁的宫门外,她免了侍从的通报,只让侍卫守在门口,独身一人往里走去。
自她从都水邑平乱归来,除了需要帝后同在的场合,她再也没召见过徐阙之,自然也没来看过他,不过一个多月,这个富丽堂皇的宫室就好似失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了几盏昏暗的灯光。
随着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被一只手缓缓推开,伏在窗榻前的人影瑟缩了一下,蜷在原地没有动。
李庭芜擡步迈入殿中,盯着那个黑乎乎的身影好半晌没说话,徐阙之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见是她,立刻嘶声唤了一句:“阿芜!”紧接着就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
“你来看我了?”他跪在她身前,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向来殊艳的容貌显出几分吊诡的妖异,苍白的有些吓人。
李庭芜蹲下身去,张开双臂将他抱入怀中,说:“沈沛死了。”
怀中的人充耳不闻,只依恋地同她相拥,含含糊糊地重复道:“你来看我了……”
李庭芜道:“此案已然结清,该交代的你身边的人也已经交代了,从明日起,你就在宫中抱病修养吧。”
“阿芜……你还记得不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在青州府江平道的官署,那时我才十六……”徐阙之忽略了她语气中那种代表着“结束”的意味,紧紧攀着她的肩膀不放手,继续道:“你和官员议事,黄昏时分才出来,我替表姐给二叔送饭,刚进门就撞见了你。”
“要不是你扶我那一把,我手中的饭盒怕是要洒了,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徐阙之幼年父母和离,父亲不久后去往了明州府经商,每年只过节时见一见,母亲徐云意是徐氏嫡支长房,即徐云竞和徐云章的长姐,也曾参考入仕,是为晨阳县的县令,不过上任还没几年,青州府就又遭遇了旱情,还未等干京的赈灾水粮送来,边城的官员就先收受贿赂,放了诸岑的商队进入城中高价卖水卖粮。
诸岑把控着寰河上游,一到旱年无水是常事,青州府的百姓平日里也常会囤水囤物以应对灾年,可那次灾情过于严重,一直到水粮都耗尽了,干京依旧没有官员踏足青州府,来的只有一个个面目可憎的商队。
百姓不堪重压,奋起反抗,不仅将城中的几个商队都洗劫一空,扭打间还伤了好几人的性命,徐云意得到消息后便领着官吏前去平乱,却没想到反被百姓迁怒,被人掷物辱骂,最后死在了无数乱石之下。
徐云意身死,只留下不足十岁的独子,族中本想让徐阙之父亲将他带去明州府,但他父亲同这个儿子分离多年,已然生份,且那时他已经再婚育子,也是多有推辞,族中无法,便让徐云意的弟妹暂时照顾这个孩子。
那时候青州府的境况实在太差,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官员中饱私囊,干京也将此地视作糟烂泥淖,恨不能脱身不管,在此地为官,说是两袖清风也不为过,每月的俸禄也是拖拖欠欠,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抵折银钱,再加上徐云竞和徐云章也有自家要照顾,徐阙之自然到哪都成了多余的那个。
二叔家住一段时间,姑姑家住一段时间,虽不至于缺衣少食,但再多的也不能够了,徐阙之年纪不大,却尝够了寄人篱下的滋味,知道自己不能闲下来,于是总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送饭跑腿都是常事。
他初遇李庭芜的那一天,便是帮着表姐给徐云竞送饭,可那日天热,他中午也没吃多少,走到一半就腹痛难忍,待他晕晕乎乎地迈入官署大门,就直接和对方撞了个满怀。
李庭芜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却推开她去扶那饭盒,直至抓稳在掌心才放下心来,对着眼前人嘶声道:“抱歉。”
她惜字如金,只嗯了一声便要走,可刚撒开手他便软倒在地,脸色青白,看着就不太对劲。
“没事吧?”李庭芜以为是自己撞的他,有些疑惑地回过身来,那人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把饭盒交给她,有气无力道:“麻烦……帮忙给从事大人。”
李庭芜犹豫了片刻,把他扶到树荫下坐着,拿过饭盒帮他走了一趟。
后续徐阙之在医馆中醒来,发现李庭芜陪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还吓了一跳,有些窘迫地坐起来,问:“您……您是?”
李庭芜没回答,指着一旁的一碗粥和一碗药,道:“都喝了。”
他依言喝完,李庭芜就出去找了大夫,从腰侧拿出钱袋的时候神色有些苦恼,但还是有零有整的付了钱,回头对他说:“没事了就回家吧。”
……
“我不想同你再扯这些陈年往事了,”李庭芜神色冷硬,道:“我们之间已无旧情可言。”
“怎么会没有旧情可言?”徐阙之听不得她的否认,反驳的声音急促而凄厉,道:“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同我在一起的!”
“我何时答应的?”李庭芜冷声反问,道:“我答应的是徐云竞,我答应只要他帮我,待我回到干京,必然将徐氏一族从青州府救出,可我明白我那时身无长物,想要谈条件,就必须有砝码,所以找了你谈及婚约——”
“这场婚约可以把我和徐氏绑在一起,此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徐云竞才能不遗余力地同我共谋,”她紧紧盯着他,道:“所有这些……我是不是一五一十地同你讲过?我是不是说过这只是一场交易,说过我对你并无真情,是不是告诉过你,待事成之后我愿为你寻一门亲事,保你后半生富贵无虞?”
“并无真情……”徐阙之听不见其它,只低声重复这几个字,像是要将其咬碎了吞下去,怆然道:“那你对谁有真情?沈漆吗……他已经死了,阿芜,他已经死了!”
李庭芜没有答话,放开他站起身,道:“半年吧,半年之后,我会将你以帝君之礼下葬,徐氏不会受到牵连。”
“我根本不在乎徐氏!”徐阙之嘶声吼道,空荡的宫室传来几声回响,他咽了咽口水,攥紧了李庭芜的衣摆,道:“我没想杀李藏珏的,我真的没想杀他,阿芜……我就是、我就是想要我们的孩子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在乎沈漆,在乎和他的孩子,那我们的呢?它还那么小……它都没来得及来这个世界上看一眼……”
“孩子是吗?”李庭芜低头看他,说出的话堪称残忍,道:“你以为我们真的有孩子吗?”
徐阙之被这句话砸懵了神智,愣愣地看着她,颤声问:“……你什么意思?”
李庭芜道:“你刚入宫的不久,我就给你喝了绝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