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凡间【喜恰单人】(2 / 2)
可一句句称她为神仙的话语里,喜恰的笑容却渐渐僵住,总感觉心里不大舒服。
哦,她还没得道,还不是个神仙呢。
神佛自千年前便成一体,一者居东方,一者在西方,皆有无上信力,受四洲瞻仰供奉。喜恰虽自灵山天生地养,算是比起四洲精怪都要好得多的出身,却也算不得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要好好修行,才能得成金仙。
现下仙没修成,先被贬下凡了。
自称黄花观主的道士眼眸渐沉,他一再打量着面前的喜恰,发觉如他所想,她身上当真没有一丝妖气。
最后他看了看身旁早已被转移注意力的凡人众徒,悄无声息带着炉子溜了......
喜恰眼尖,自是盯住了,微一皱眉:“你——”
“仙子!我家尚有老弱卧于病榻,您可否再发发善心,施手相救?”话被人打断,有人小心翼翼拉住喜恰的袖角,哀求道。
一人起了头,众人便都附和。
“求神仙保佑,仙子垂怜,救救我们吧!”
似乎凡间的妖精们各个都练就了一身极好的遁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喜恰再擡头,早已不见黄花观主的身影。
微微沉吟,她只得先作罢,将精力都转到正哀求她的村民身上。
“好。”向来心善的小白老鼠精,一下就答应了。
随着他们往荒凉僻静的小村庄走,只见泥墙土瓦,夯土的痕迹初看觉得沧桑久远,待深入瞧,又见朴实民风中,透着的是难以忽视的辛酸。
这里无法比大唐东土繁华,甚至难以比一座寻常城关边的村落,远看杳无人烟,旷野四围。
喜恰觉得有些疑惑,不由问道:“此地这样荒凉,你们可曾想过迁离?”
是做不到,还是如何?
走在最前的青年步履一顿,也是最先反应过来,偏回头看她。
“我家自定居于此地,侍奉地涌夫人已有百年。高祖曾许下承诺,要世世代代供奉夫人祠,绝不弃夫人而去。”
言之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连带着瞧她的目光都坚定无比,似乎是对着喜恰做承诺一般,一时倒把她看愣了。
一旁的村民也错愕着,似乎不晓得青年为何突然这样郑重神色。
但他们依旧附和青年。
“是啊,我们世代敬奉地涌夫人。”不过一人话锋一转,忽然激动,“话说仙子,您莫不就是夫人派来救我们的?”
喜恰连地涌夫人是谁都没弄明白,撩过耳后被风吹乱的发,轻轻摇头。
“不是。”
这什么夫人是他们的老祖母吗?
她这样说着,村民们也没有露出失望的样子,甚至青年看她的目光依旧笃定且认真,还隐隐含着崇敬。
叫鼠看不懂。
说着说着已进了村,喜恰不再多想,擡袖施法,纤长的手指翩跹如蝶灵动,熟稔又轻巧,似乎不曾想便能施展。
直至术法大成,漫天死气化解,看着再次纷纷拜倒的村民,她的目光却渐渐迷茫起来。
她分明没学过法术才对......
如何能结出这繁复,却于她而言又显得娴熟的法印?
“仙子大恩,无以为报!”震惊含泪的人群中,有人恳请她稍待片刻,“还望仙子给我们一个恩准,让我们款待您!”
朴实人家便是这样,一人存善念,众人皆善心。
从他们说起侍奉地涌夫人永不离弃开始,抑或是喜恰刚踏足此地时,村民善意提醒她快快离去,便能得知这是一个知恩必报的村子。
喜恰原本便是初来乍到凡间,正愁茫然,寻常凡人伤不了她这修行几百年的鼠精,于是欣然应允。
一家一户便忙活起来,有人劈柴有人烧火,袅袅炊烟不一会儿就升起,饭菜香气里还裹挟着凡间特有的柴火香。
她一吸鼻子,竟有些馋了。正好青年引她去见村中村长——亦是青年的曾祖母。
“仲辽,便是这位神仙大驾,救了我们村的孩子?”期颐之年的老人头发尽数花白,声音也带着颤抖,瘫倒在床也要努力支起身子。
看得出村子虽贫穷,但尊待老弱,村长显然也是这方族长一般的人物,哺育数代,慈眉善目又透着些许威严。
喜恰下意识要去扶,青年快过她,他一边点头一边抚慰老人。但他说的话,在喜恰看来又有点奇怪。
“曾祖母,您可瞧得清?可晓得她是——”
青年话还没说完,老人原本浑浊的双目忽然浸了点晶亮的光,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令人激动的事。
她嘴唇紊动,声音颤颤:“夫人,地涌夫人,是您回来了......咳咳咳!”
老人家可经不起剧烈的情绪波动,喜恰一直在旁边眼见着,连忙右手施诀,叫这位村长一口气缓和不少。
“真的是您!”缓了过来,老人家说话中气都足了不少,“夫人,您可还记得我吗?就是当年脏兮兮的小姑娘,您虽没与我说话,但手指一点,我就有了一身清爽的衣裳......”
恍惚激动间,老人遍布皱纹沟壑的脸上稳重少了许多,反而有几分小女孩的急切,絮絮叨叨的话似乎急着证明自己。
“我就是当年被您所救的那家人,阿父带我们定居于此,我们一直在此处侍奉您,您在天上可有感受到?”
老人所表现的奋激无措,叫喜恰也懵了。
“你......”喜恰只觉得脑袋晕乎乎,似乎有什么记忆从眼前晃过,又抓不太住,“我...我们认识?”
“您不认识我,但我一定认识您!”老人斩钉截铁,声含哽噎。
她向来在灵山,凡间的人怎么可能认识她?
喜恰觉得老人家是认错了,额间的钝痛缓过去,她刚要开口解释,却见老人艰难擡手指挥着一旁的青年,从柜中取出一副泛黄的画像来。
墨香浸染百年的画,甫一展开,些许尘埃浮在眼前,而后才渐清晰。
画像其实有点粗制滥造,不是什么名家所作。
但妍丽清绝的仙子手持一盏灵莲,莲花熠熠落满仙子指尖,似在一瞬就照亮了画作,又见皎白裙幅犹如清浪,逶迤落出画际......
喜恰怔忡,瞧着画上小仙子头戴绒花,腰佩银铃铛的模样,再看了看自己。
好一个一模一样。
“夫人,您不记得我也罢,但您的恩情永世难忘。您若有意,便去看看夫人祠的香火......”
喜恰哑然原地,眩晕感尚未完全消散,眼前忽然晃过一片战乱硝烟。似乎有一家子凡人遭了追杀,年幼的孩童嘶声竭力哭喊,其声戚戚,叫人不忍。
因此,她不由自主擡腕,击飞了歹人的匕首......
她依旧沉默着,但当下的沉默,却不由自主变了味。困惑,心慌,苦涩,许多种情绪交织上心头,甚至有不该存在的痛楚。
她在痛苦什么?
再琢磨便琢磨不明白了,多想一分,头便痛一分,喜恰只好作罢。
“婆婆。”她扶住了老妇人一早就想牵住她的手,沉吟着,“我会去看看的......我记得你,你是那个小姑娘。”
硝烟弥漫里眼尾通红的小姑娘,又一瞬间成了面前白发苍苍的老者。
沧海桑田,凡人会变老,而自己呢?好似也不是当年了,甚至她想都想不起来当年,又究竟是不是她。
喜恰还想说点什么,想了好半晌,又觉得心里莫名不舒服,似乎丢了许多记忆,最后喃喃疑惑着:“为何你们称之地涌夫人?”
不管是不是她,这个称呼总觉得怪怪的。
老妇人先前的激动劲已缓过去,深呼吸了好一会儿。一旁的青年见状,忙替曾祖母答上:“夫人,我曾听曾祖母说,是因为您当年是从地里忽然冒出来的......”
“......”
喜恰一时无语。
但细想下来,这的确是鼠精会做的事,更像是她本人了。
安抚好老村长,青年又陪同喜恰出了门,远眺高山,耳聪目明的妖精甚至能瞧见山上琪花瑶草,尽是珍稀。
该说不说,虽然这山上长的灵草仙花,眼见来对没有灵力的凡人而言无用,但对精怪修练可大有裨益。
此处不失为一块修行的宝地。
一旁的青年局促,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在村民们将饭菜都做好,席上又聊起许多村中往事。
老村长一家百年前因得地涌夫人所救,便在此处定居下来世代供奉夫人。如今村中多是同姓族人,都是旁支绵延。此地原本荒芜僻凉,山脉阳面却又盎然生机,村民们都觉得是地涌夫人庇护而得。
听闻他们说,喜恰又下意识打量起背靠的大山。
掐诀擡腕,灵力发散,她察觉到阴面的确有腊雪顽冰,峭壁悬崖,因了无人烟,浓郁的妖气四处飘浮,还有很多精怪在。
不过这显然是因为这山自成天然八卦阵,造化钟神秀,非是人为。从前的她不可能做到,哪怕换个神仙来也不可能。
头又隐隐作痛,喜恰抚着额角,第不知道多少次心里感慨——怎么我又懂什么八卦阵了。
“夫人,您此次来人间,归期可定?”
有村民见她蹙眉忍耐,以为她心情不虞,怯怯问道。
他们言下之意是,她可否留下来庇护他们。
喜恰微愣,环顾四周才见村民的脸上都是诚惶诚恐又期待着的神色,似乎怕极了这场神仙显灵只是幻梦。
“夫人,我们懂得仙人事忙,不求您常居此地。”见喜恰久不开口,坐在喜恰身旁的青年还以为她在迟疑,慌忙换了提议,“但村外十里还常有妖怪作祟,我们苦不堪言,可否求您——”
喜恰收放的灵力恰巧回来,探查到的妖气中含着血腥气。
青年神色切切,他看着她,眼底含着崇敬的祈求,是走投无路时的求助。
实在话便是她不是仙人,此刻也实在没什么事要忙,于是点点头,顿了顿:“没事,我会帮你们。”
瞧见一众人如释重负的模样,喜恰心里也倏尔安定几分。
不过她还没决定要不要留在这里,一顿饭尽,喜恰与村民约定好除妖的时日,便决定拜别,自己再去四处走走。
看过夫人祠,与泥瓦草垛的村中房屋不同,神龛之中端放的神像竟然是打破规格的石雕,一雕一刻栩栩如生。
这村子也叫地涌村,村民们实在是诚心供奉着地涌夫人。
喜恰心想着,心不在焉出了祠堂门,迎面却撞上了先前遇见的熟人——炼黑丹的蜈蚣精。
蜈蚣精脸上的黝黑已经清理干净,一身道袍在他身上倒真显出几分仙风道骨,他微微瞥目看向喜恰,故作玄虚,又很心虚地咳了一声。
“呃,大仙,我能拜你为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