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浮云游子意,不是故人情(求月票!)(2 / 2)
袁继咸闻言,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
“二十两……二十两即可!多谢晴江兄!多谢晴江兄!”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京中俸禄实在微薄,我已经写信让拙荆带上家中的全部存银了,只是……只是路上怕是要耽搁许久,这笔钱,或许要等半年后,愚弟才能还上了。”
“此乃小事。”马懋才豪爽地一拍他的手,“你我何须说这些话。下值后,你与我一道回家去取便是。”
“晴江兄大恩……”袁继咸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揖到底,正要再说些感谢的话,堂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行人司司正杨伦,正满面春风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杨伦年过四旬,为人温厚却又不失严厉,在司里颇有威望。
他一进来,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公房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他。
杨伦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中众人,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朗声道:“诸位,九边登极发赏的差事,名单已经定下来了。”
短短一句话,立刻就让整个直房之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行人司是个清水衙门,平日里所担之事,无非是代天子外出颁诏、赏赐、祭祀等等。
这些差事,听着风光,实则苦不堪言。
近的还好,远的一去便是数月乃至半年,若是去往云贵两广那等烟瘴之地,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凡事总有例外。
这“九边登极发赏”,更是例外中的例外。
首先是近,哪怕最远的宁夏镇来回也不过是半年有余。
其次是肥!
地方总兵为讨好钦差,送上的程仪,历来都极为丰厚,少则百金,多则五百金,实在是外派诸活中的天字第一号的肥差。
一时间,堂中众人千姿百态。
有那家境稍好、不愿受奔波之苦的,立刻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司正瞧见。
而那些囊中羞涩、正盼着能有外快贴补家用的,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杨伦,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杨伦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也不卖关子,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文书,缓缓念道:
“马懋才。”
马懋才心中暗道一声“苦也”。
怎么又是我……我才刚回来啊,按理不是应该休息一下的吗
我也没给司正送礼,凭什么又轮到我了!
马懋才百思不得其解,内心全是痛苦,他实在不想再出差了。
他自天启五年登科以来,短短两年间,已经出了数次外差,来回奔波数万里。
说实话,他真的有些累了。
如今囊中既不缺钱,就只想趁着这个冬天,在京城好好歇一歇。
况且如今新君登基,气象一新,虽不知是否能够长久,却也更应该细细观察,好把握其中风浪。
比如这京师治理对策征集就是一个好的切入点。
他已看中饥民这事,感觉复杂度不高,真做岔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祸。
正打算明日往城内城外走上一圈,再好好上个题本看看能不能揽下来这事做做。
唉……要不回头找司正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这个名额,让给袁继咸算了
然而,他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杨伦接下来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差往,延绥镇颁赏!”
延绥镇!
这三个字,像一颗巨石投下,在马懋才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涟漪,旋即,又化作一声贯穿神魂的钟鸣。
嗡——
周遭的一切声音,同僚的窃窃私语,窗外的秋风,甚至是自己胸膛里心脏的跳动,都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世界瞬间寂静无声。
居然是延绥镇!那是他的家乡!
他的眼前,不再是这间小小的、拥挤的行人司公房,不再是同僚们或羡或妒的脸。
恍惚间,一片苍凉的黄土高原浮现。
风,从天际吹来,带着塞外的萧杀与黄沙的颗粒感,粗粝地刮过他的脸颊,让他几乎要眯起眼睛。
那不是京城的风,京城的风是湿臭的,是带着市井烟火气的。
这风,是属于陕北的,是属于延绥的,是属于马家沟的。
他看见了,看见了沟壑的塬上,佃户们赶着牛,正在田里忙碌地播种。
他的视线越过田野,落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妈!
她穿着一身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针线笸箩,却久久没有动一下,只是朝着官道的方向,怔怔地出神。
阿妈在等谁呢阿妈还能是在等谁呢!
那泥土的芬芳,混杂着牛粪的气息,还有远处飘来的、阿妈在灶上炖着的那锅羊杂汤的浓香……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就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京城的十年寒窗,两年的宦海浮沉与来回奔波,在这一刻,都变得像一场遥远而模糊的梦。
真实的,只有那片土地,那阵风,那个人,那碗汤。
一股巨大的酸楚与狂喜交织的情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马懋才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目失神,杨伦后面念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晴江兄!晴江兄!回神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身旁的袁继咸用力地摇晃着,唤回了神思。
“啊”马懋才茫然地应了一声。
“晴江兄,快,快回家沐浴更衣去!”袁继咸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他扯着马懋才的袖子,急切地说道,“这次登极发赏,陛下居然要亲自召见我等!这以前从来没有过啊!”
他想压低声音,却怎么也压不住心中喜悦:“晴江兄,这次……这次名单里也有我!哈哈哈,你那笔钱,等我从边镇回来,立刻就能还给你了!”
马懋才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
然后,他略微从那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中清醒了过来。
马懋才一言不发,只是脚下的步伐,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袁继咸都要跟不上了。
他的胸中,仿佛有一股炙热的岩浆在奔涌,在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阿妈……
孩儿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