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容易的套话(1 / 2)
下河村距浮泥滩步行约半个时辰。
远离湖岸,空气中那股厚重的水汽腥味渐渐被柴火饭香取代。正值傍晚,村落里家家户户屋顶升起袅袅炊烟。这夹在浩渺太湖与荒寂废墟之间的村落,固守着一份被时光遗忘的宁静。
此间是生生不息的日常,而那片焦黑的滩涂,仿佛已被世人彻底遗忘。
一圈歪歪扭扭的竹篱笆墙围出个小院,坐落在村子最僻静的角落,篱笆上爬满了野豌豆藤,门口石阶的缝隙里长满青苔,显得简单质朴。
“请问,欧铁匠可在家?”开阳边说边啪啪拍门,发现门没闩,便顺势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篱笆门,侧身示意许正先行,嘴里嚷嚷着:“叨扰了,我们进来了啊。”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角堆着码放整齐的柴垛,屋梁下悬挂着几串干辣椒、一些干蘑菇,还有一小块用盐腌制的猪肉,透露着寻常日子的踏实。
“谁啊?”昏暗的屋内传来一声沙哑的询问。
许正抬手,轻轻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草药、干菜和陈年木头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床榻上一位老人挣扎着坐起,双目茫然地左右扫视,“谁啊?”
许正与开阳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坐在榻边的条凳上,和声道:“老人家,可是欧铁匠?在下慕名而来,想请您掌掌眼,打两把趁手的刀。”
老汉一怔,随即嗬嗬笑了起来,呼吸间带着破风箱般的痰音,他指了指自己浑浊的双眼:“后生,村里人没告诉你们?我瞎了,早不打铁了。”他摆摆手,笑声里带着嘶哑的喘息,“你们白跑一趟喽。”
许正的目光掠过老人脸上被火燎过的疤痕与那双无神的眸子,声音放得更缓:“您这眼睛...是当年温家村那场大火,被烟毒侵的?”
老汉浑身一颤,猛地“嘶”了一声,满是疤痕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多、多少年没人提了!你...你咋个晓得温家村?!”他看不见,却急切地将脸转向声音来源,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褥。
许正吁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舒缓,却带着捶动人心的力量:“欧老匠师,您这身军工手艺,是家传的吧?”
老汉浑身一震,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在空气里胡乱抓了一把,声音嘶哑:“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许正从袖中取出榆木牌,稳稳塞入老汉颤抖的手中:“这匠籍牌,是在下于温家村废墟中找到的。”他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村中淬火池深挖水脉,回火台规制严谨,此非民间手段。匠籍牌在此,工艺在手——老匠师,您父亲曾是戚家军军匠,对否?”
老汉闻言,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那破风箱似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木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空洞的双眼虽不能视物,却仿佛有火光迸现。
许正沉声,一字一顿:“浙兵仗局,乃是专为戚家军打造兵甲的军械重地。”
他指尖虚点着木牌上的年款:“宣和四十三年,正是东南平倭战事最吃紧的年头。待后来局势缓和,庆昌三年戚家军部分裁撤,许多军匠便流落四方...想必您父亲,就是那时来的姑苏吧?”
老汉喉头哽咽,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灼热:“是。我爹是戚家军的军匠。他把这身手艺传给了我,说这是祖宗留下的饭碗,更是咱匠户的根...就算朝廷不许我们再造军器,这安身立命的手艺,也不能丢啊!”
他双目不能视,只能用指节缓缓摩挲着木牌上的印痕,喃喃道:“这牌子...我还以为早没了。这是我爹的匠籍牌,后生,你摸,这上面刻着鱼跃水纹,是我欧氏匠门的独有标记。”
许正语带钦佩,声音沉稳真挚:“前辈家学渊源,令人敬重。晚辈曾听闻,戚家军中有欧氏匠人,擅使一种独特的‘破浪纹’锻打法,所铸钢刀刚柔并济,在抗倭时立下大功。”
欧铁匠泪水滚滚而落,泣不成声:“是...那‘破浪纹’,是我爹的心血...可惜,我这双眼瞎了,欧家的手艺,怕是要断在我手里了...”
“技法或许会失传,”许正声音恳切,那钦佩之情不减,更转为一种深沉的崇敬,“可欧氏一族为戚家军、为平倭大业所立下的功劳,必将被大贞后人铭记。”
欧铁匠一震,那破风箱似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良久,一声混杂着无尽酸楚与释然的长叹,才从他喉中溢出。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与烫疤的手,颤抖着,最终将脸深深埋入掌中,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