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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二 飞天舞(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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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朝云微微一笑:“这样也好。不过,也许他是觉得,不和我们走在一处比较安全一些。”

苏朝云哑然失笑。苏朝云这话虽然有些刻薄,恐怕说的却是实情。看来跟在范成身边太久,便是仆役,也很有几分韬光养晦的风度。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后园中竟早有不少避难之人,一个个惊慌地看着他们。

苏朝云心中忽觉不妥。季延年也已停下了脚步。对视一眼,都看得出对方心中的忧虑。金人对名寺高僧,向来还有几分敬重,是以大相国寺才得以容留一些有幸逃入寺中的老弱妇孺,也不曾受烧杀之祸。东京城中,虽然已是瓦砾遍地、易子而食,这大相国寺里的僧人与避难之人,也还能靠着一点稀粥与菜园勉强度日。

现在他们越墙而入,身后还有金兵在追杀……

苏朝云沉吟不语,季延年则轻轻叹息了一声:“走吧。”

他们恐怕不能留在这儿。

只是已经迟了一步。

金兵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纵火,护寺武僧不敢歇息,一直在园中守望,此时已然冲了过来,将他们两人围在当中,领头的武僧合掌施礼,郑重其事地说道:“两位施主,还请暂留。若是金人不来为难本寺,本寺不敢为难两位施主;若是金人来索要刚刚进入后园的人,本寺也不敢容留两位施主。”

他这话中的威胁之意,让苏朝云顿生怒意,眉梢一挑,指间银针踌躇未发之际,园门处却有一名老僧疾步而来,边走边高声说道:“施主且慢——”

季延年轻声说道:“是大相国寺的护寺长老法正。”

苏朝云皱起了眉。她也知道这老和尚不好惹。

<!--PAGE11-->法正竖掌打了个问讯,目光灼灼,落在苏朝云的面孔上时,凝重得如有实质:“昨夜老衲在藏经阁上观两位施主的舞姿,大有悲悯之意,既然如此,两位施主为何不能为这满园妇孺一发慈悲心?”

苏朝云微微一怔,她竟未留心到,夜间练舞之际,远处大相国寺藏经阁的高楼之上的注视。

季延年转过目光看着正绕寺而行的火光,马蹄声急促,很显然大相国寺正在被围。园中匍匐瑟缩的众人,都惊恐万分,有胆小者已经开始低声哭泣。

季延年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无法对近在面前的苦难闭上双眼。

季延年缓缓解下蒙着头脸的青布,脱去外罩的青衫,苏朝云略一迟疑,也照样抛去了掩饰自己的青衣。季延年不觉侧过头看了看她。苏朝云嘴角含笑,眉梢轻扬,似乎在说,她既然说过,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就绝不会丢下他脱身独去,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是如此。

季延年也微微一笑,忽而觉得,便是那金营之中,也不妨一行。

外罩一去,露出苏朝云两人的真面目,就仿佛乌云突然散去,跳出云层的皎洁明月,在夜色中闪耀生辉,便是法正也不免怔了一怔,方才喟叹道:“两位施主请随老衲这边走。”

守在大相国寺外的金将,得知自己居然掳到了大宋国土上最出名的女巫与男觋,大喜过望,不敢轻忽,赶紧带了两个百人队将苏朝云两人押送出城。

出得城门,苏朝云和季延年互相看看,都觉得啼笑皆非。

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出了东京城!

五、

三天之后,金军大举北撤。此行共计从东京城中掠得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马一万匹,其他法驾、卤簿、车辂、冠服、法物、礼器、祭器、乐器、图书等,不可胜计。此外又随军带走了徽钦二帝、两任皇后嫔妃、太子、公主,宗室、外戚、宰执和诸多在京大臣,伎艺、工匠、娼优、宫女等共计十余万人。劫来的大车,大都被用来装载财物,除了帝后,其他人往往只能徒步前行,可怜这其中多是养尊处优之辈,要在风雪之中跋涉,几时受过这等苦楚,身旁又有金人看守,稍稍走慢又或是哭喊出声,便有皮鞭下来。

临走之际,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令掳来的教坊诸人,为徽钦二帝奏一曲辞庙之歌。完颜宗翰读过中原史书,知道当年宋灭南唐时的典故,今日灭宋,得意之余,自然想要将这典故搬来一用。

苏朝云和季延年虽然被掳,又看管严密,不过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因此倒未曾受什么折辱。

但是这辞庙之舞,却非要他们两人来跳,完颜宗翰以为,非如此不足以诏示天下,宋室已亡,现如今已是另一个天下。

<!--PAGE12-->季延年和苏朝云商议之后,并未抗命,只是提出要建一座三丈高台,台上设鼓,台旁树幡,乐工歌女,均在台下相和。

冬日阴沉,长长的黑幡在寒风中乱舞,头缠白岶、身着素衣的季延年与苏朝云登上高台时,正望见北撤的金兵在纵火焚烧东京城外的房舍。

季延年默然片刻,才反手一槌,敲在鼓面上。

鼓声响起,台下沉默的乐师,开始奏乐,歌女开始齐声吟唱: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鼓声低沉悠长,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哀伤,一声声仿佛敲在人心之上。

鼓声之中,忽然响起激扬的琵琶。

乐声一起,季延年便觉得,今日的苏朝云,大不同于以往,琵琶声里竟带着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之意,仿佛一团烈火,在她胸中左冲右突,寻找不到出路,只得借着这一面琵琵,恣意渲泻。

季延年一个旋身,鼓点转急,舞步转疾,迎着琵琶声,节节高上。

急骤的前曲之后,苏朝云蓦地放声高歌起来,无词之歌婉转摇曳,却又如烈酒入喉一般令得听者血脉贲张、心情激**。

季延年纵声相和。他的歌喉醇厚,仿佛包含无尽深情,在急鼓繁弦之中,温泉一般缓缓流入人心,抚慰着一个个被鲜血与烈火灼烧得体无完肤的灵魂。

北上的人群,在这歌声与鼓乐声中,缓缓而去。最后一队金兵,也开始拔营。通译在台下催促季延年与苏朝云快快唱完,高台上的鼓点与琵琶,渐渐转慢转低,苏朝云曼声吟道:“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季延年遥望蜿蜒北流的汴河,虽然已是隆冬季节,汴河中夹杂了太多东京城流出来的烧焦了犹有余温的断木残板,因此冰层并不厚,河中心更还有一线流水。

他信口接道:“戎马不如归马逸,汴河对岸子规啼!”

他们两人以巫山土语对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译也不明所以。

苏朝云迅速将琵琶缚在背上,纵身一跃,捉住长长黑幡,**下台来,越过台下看守的金兵小队,扑向靠近汴河的那一队金兵,扣住其中一人的后颈,一扬手掷下鞍去,夺了马匹。

季延年紧跟着掠下台来,夺了另一匹马。

两个小队纷纷张弓搭箭之际,苏朝云已迅即取下琵琶,转过身来,当心一划,琵琶柱头上迸射出十数枚柳叶小飞刀,追在他们身后的十余名金兵大叫着捂着面门栽下马去;季延年已在苏朝云转身的一刹那自马背上横飞起来,右手扣住马鞍,带动身形,双足飞踢,追在他们侧面的两名金兵被踹下马去,季延年顺手抢过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PAGE13-->季延年挥舞狼牙棒的模样,令得苏朝云不觉哂然一笑,心中一缕暖意幽然而生。

两人策马向汴河飞奔而去。拦路和追赶的金兵,远者被苏朝云的暗器击倒,近者被季延年夺来的狼牙棒挡了开去。一片混乱之中,转眼之间已被他们冲近了汴河。但是此处人少开阔,金人不怕误伤自己人,急箭如雨,逼得他们只能藏身马腹之下,离汴河还有半里来路时,两匹马中箭太多,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苏朝云两人自马腹下蹿了出来,向河岸疾奔之际,不停地变幻身形步法,以迷惑追兵令他们无从描准。

汴河终于就在眼前。

宽达二十余丈的河面,不是一跃能过的。

季延年扬臂掷出了狼牙棒。

他们两人手牵着手纵身飞掠向汴河对岸,一口真气将尽之际,踏上了狼牙棒,缓得一缓,已经换了一口气,狼牙棒砰然落水,他们两人却已凌空拔起,向对岸飞去。

北风呼啸,在乱舞的雪花中横过河面的身影,衣襟翻飞,如一对凤蝶般翩翩而去。

六、

围攻东京的这一枝金军,急于将掳掠所得运回北方去,听得季延年二人逃脱的消息,主帅完颜宗翰虽然恼火,一时间也分不出人手来追杀他们,只得传了消息给另几路仍旧在南下的金军,派出十几个小队,在东京往巫山的路上搜索,给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当然,季延年和苏朝云并不知道这个命令,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弥漫在风中的紧张肃杀之气,因此一路上尽可能地避开了大道,只捡了山野小路,昼夜兼程赶回巫山去。

因为沿路太过荒僻,几无人家,为避免金人生疑,两人又未曾准备干粮,好在苏朝云的琵琶之中,藏着足够多的暗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见着了,便逃不过她的手指去。

第一天苏朝云射倒了两只雪兔。不过她拎着雪兔却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本出身于蜀中富家,又自幼从师,身边总有一二侍女照料,从未曾为这些凡俗小事费心劳神,便是蛰居在范成家中那几日,范成那个小院,也是如同一个安乐窝一般,事事都不需她操心,几曾识厨下风味?呆了好一会,才求助一般地看向季延年。但愿季延年能有法子不让他们两人茹毛饮血才好。

季延年忍着笑接了过来。

苏朝云惊异地看着季延年用自己的一柄柳叶刀将那两只雪兔剥皮剖腹、清洗干净,找了一堆松枝,然后回到他们落足的那个小小山窝中,生起火堆来烤,时时抹上他不知何时带在身上的细盐调味。

这个避风向阳的小山窝,也是季延年找到的;还有,什么样的树枝方便生火,如何在荒郊野外设置火圈防范猛兽,如何寻找水源……季延年仿佛十分熟悉这样的生活。

<!--PAGE14-->苏朝云不免又想到范成和伏日升。

伏日升熟谙所有锦绣乡温柔国的秘诀,在其中如鱼得水;范成则享受着那布衣之下体贴入微的舒适日子;至于季延年……在这茫无人迹的穷谷之中,却悠然自得仿佛自家庭院一般。

季延年也知道苏朝云必在疑惑。听说朝云峰的弟子,从来不许沾染这些琐碎小事,以免烟火之气污了青莲的洁净,也难怪得苏朝云会拎着雪兔束手无策。

季延年觉得自己又要失笑了。

他轻咳一声,压下笑意,一边慢慢翻烤着两只兔子,一边说道:“不必奇怪。巫女祠的巫觋,从入门之初,便要隐姓埋名,随着前辈长老,流浪四方,以便于知人识事。”

这是迥然不同于朝云峰的教养方式。苏朝云以前只知道巫女祠的巫觋,出师之前从不见人影,还以为是如同朝云峰弟子一般,闭置在与世隔绝的秘境之中修炼,却不料是云游四方去了。

若在从前,苏朝云或许会觉得,这般厮混于浊世之中,大有误于巫觋的修行。但是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说到“知人识事”,季延年目光一凝,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我门中的前辈长老,向来以为,人性即神性。不知人性,何以知神性?”

不知神性,又如何取悦于神灵?

所以上升峰三脉弟子,都是这红尘俗世悠游自在的同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也难怪得上升峰和朝云峰的巫觋,世世代代都看对方不顺眼。

只不过,季延年为什么忽然同她说起这上升峰的修炼之道?

此念一生,苏朝云眉梢轻挑,转过目光来看着季延年。季延年叹口气道:“我别无他意。只是,苏姑娘或许也已体会到,这些日子以来,你的歌舞,已有变化。”

苏朝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日子里,她已经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身体内觉醒、生长,令得她起舞放歌之际,心境不再清空明净,整个人都似染上了烈火之色。而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变化,令她的歌舞,对台下观者听者,生出了更强烈的感染之力。

季延年是想说,既然连她也生出此等变化,或许上升峰的修炼之路,才是自然之道吗?

他想让朝云峰也与上升峰一样,去亲身体会那世情百态?

季延年正在注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体悟与回答。

苏朝云默然许久,忽而有些自失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季延年便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果然,苏朝云轻轻说道:“朝云峰从来就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只不过是觉得,既然尘世间有如许之多的烦忧与苦难,世人才会汲汲于那净土青莲的抚慰。若是有朝一日,这净土也不复往日清净,世人岂不是再无救赎之道?”

<!--PAGE15-->所以,朝云峰的女巫,才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炼那一颗纤尘不染、莹澈剔透的水精之心。

季延年自知今日之机已失,当下一笑带过这个话题,将烤好的野兔,分了一只给苏朝云。

冬夜虽然寒冷,不过季延年在被火堆烘热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松枝,躺下之后,热气自地下直透上来,这一夜倒也不算难过。

一路行来,季延年不再提起修炼之事,只是闲闲地向苏朝云讲解这风餐露宿的种种诀窍,倒让苏朝云长了不少见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越拉越近,直至有一日所宿之地,太过荒凉,连生火的树枝也无从搜寻,两人只能倚背而眠时,苏朝云也只略一踌躇,便坦然坐了下去。

季延年闭上眼睛之前,不觉想到,他们一日比一日贴近对方,相处起来也日渐熟稔自然,为什么他仍是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倒映在那水精莲瓣上的景象?

山野寂静,时时传来虎啸狼嗥。苍茫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席地而眠。

季延年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忽地生出缥缈不可捉摸的感触。

几乎在此同时,苏朝云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心中突如其来的感触,也是同样氲氤模糊、不可捉摸。

七、

楚阳台上,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

西都山上人头攒动。东京城陷的消息,已经传到巫山。金兵已经将东京城的官民财物搜括一空,却还是逡巡不去,看起来南下在即,乡民心中既惊又惧又怒,向神灵的祈求,也更为急切与虔诚。是以虽然未到正祭之时,涌入巫山县的四方乡民,仍是大大多过往年。松木台上铺满松针与鲜花。药王庙的松棚与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洁净。阎罗王与韩起云分坐两边。

唯一不同于往年的是,药王庙的琵琶女与巫女祠的乐工都失陷在东京城中,仓促之间,又找不到能够让苏朝云和季延年满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赛舞,竟无乐手。

身着锦袍的苏朝云与季延年在鼓点声中登上了高台。

自东京一路奔返巫山,他们两人都带着风尘之色。此时相对,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苏朝云怀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着一枝湘妃笛。为他们的舞步伴奏的,将是他们自己。

鼓点停下之际,季延年吹响了竹笛,苏朝云眉一扬,左手抱琵琶,右手长袖挥出,翩然起舞。

西都山上的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巫女祠的男觋如何能够为药王庙的女巫伴奏?这个胜负可如何计算?

然而他们很快听明白,苏朝云唱的歌词。

季延年吹奏的正是当日金兵拔营时教坊乐师所奏的《辞庙》一曲。和着笛声,苏朝云曼声唱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PAGE16-->徽钦二旁被掳,天下皆知,是以这一曲唱来,西都山上,一片寂静,看台上的巫山县令与几位宿儒,早已泪流满面。

一曲既罢,季延年调子一转,换成了苏朝云当日在东京城外唱过的那首《阮郎归》,方才的凝重悲怆,一扫而空,苏朝云脸上的神情,也随之而变,嫣然一笑,转而唱道: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阮郎归》本是药王庙祭神之曲,这样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所以极尽缠绵之能事;但是季延年的笛声,却将它转了一个调,平添了几分明亮高亢,咏唱的正是他们二人一路奔回巫山的情形。从那黑暗地狱中奔逃出来,仿佛苍鹰重上青天,自由自在地盘旋飞翔,长风浩浩,天地苍茫,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一路缠绕前行,满怀的欢喜,溢出了胸怀。

最初觉得季延年为苏朝云的歌舞吹笛、不太妥当的人群,感受到这笛声与歌舞中的欢欣,不觉笑容满面,仿佛自己也刚刚逃出那鲜血与烈火之地一般。

这一段唱罢,苏朝云琵琶响起,弹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际,鲜花四散,伴着他醇厚如美酒的歌喉: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阑神曳烟……

琵琶声欢快如少女的笑语,描摹的恰如他们回到巫山之后的情形。虽然遥远东京已经是黑暗地狱,这云雨巫山之中,蒙神灵庇佑,仍旧是富庶安乐、处处歌舞。所以这一次,巫女祠和药王庙,都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在迎候神灵、歌唱巫山信徒的虔诚与感激。

西都山上的万千信徒,年轻一辈少有成见,又热情易感,虽然诧异于这一次祭神歌舞的别出心裁,但也更喜欢这见所未见的一番新气象。尤其是,那或者凝重悲怆,或者明快飞动,或者专注虔诚的变幻气息,自台上一波波弥漫开来,比往年任何一次祭神歌舞,都更为浓烈,令得他们随了台上的歌舞或喜或悲,或歌或哭,如痴如迷,如颠如狂,这样的感觉,真个很让他们迷恋沉醉。

只是那些年长老成的信徒,从初时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之后,则不免都有些担忧。松木台上高歌起舞的两人,季延年浓烈如酒的眼神与舞姿,固然是如此轻忽地掠过台下的信徒,而只专注在苏朝云身上;苏朝云却也同样专注于如何配合对方的舞步与曲调,专注于如何在最适当的时候插入自己那一段歌舞。山风中细雪纷飞,身着锦袍的两人,就如雪中飞舞的两只凤蝶。这情景若放在别时别地,自是美妙无比;但在此时此地,却让他们觉得,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女巫与男觋,看起来魅惑的竟不是虚空之中的神灵,竟仿佛是台上共舞的对手?

看台上的巫山县令也已从最初的感动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今年赛舞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觉皱起了眉,向身边的县丞说道:“这样赛下去,药王庙与巫女祠如何分出胜负?”

<!--PAGE17-->那县丞苦笑道:“大人还是先别担心胜负的事情吧。大人你难道没有发现,本来应该专心迎神奉神的两位巫师,现在看起来都不是这么回事?只怕有些乡民会骚乱!”

巫山县令迟疑不决,只搓着手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不过,转眼望见阎罗王神情颇佳,韩起云更是眼带笑意,巫山县令又松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巫女祠和药王庙的正主都不置一词,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因为阎罗王和韩起云的镇定,西都山上窃窃私语、颇有微词的那些老成信徒,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巫女祠送神的鼓点率先响起,药王庙紧跟其后,台上两人,恰恰轮到季延年吹笛,苏朝云旋舞着唱起了药王庙的送神曲:

楚阳台畔好花枝,千朵万朵送郎归……

笛声节节高起,苏朝云的歌声也节节高起,舞步越旋越急。

蓦地里竹笛迸裂,乐声戛然而止。

苏朝云的歌声仍旧袅袅有余音,飞舞的长裙慢慢落下。

季延年叹息着掷去手中破裂的竹笛:“我输了。不过我手中若是铁笛,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苏朝云嫣然而笑。

他们忽然有所感触,抬头望向临江的那片树林。

自林中飞掠而来的,正是姬瑶花。她翩然落在台上,笑意盈盈:“苏师姐,恭喜你终于有了真正的笑容。在我看来,这也是你舞得最动人心的一次。唉,四年赛舞,总算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枉我当初设下这场赌赛的一番苦心了。只不过,我在台下看苏师姐与季先生对舞之际,两心相印,那样酣畅淋漓、恣意纵情,似乎冥冥之中,神灵也在与两位一道欢舞高歌。朝云峰历经千年的古训,却又反复告诫弟子们务必要心如明镜、纤尘不染。两相权衡,苏师姐会否觉得无所适从、进退两难呢?”

她言外之意,却是暗讽苏朝云凡心已动。一边说着,一边还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季延年。离松木台较近的那些各部土司长老,听得姬瑶花这番话,再对照方才苏朝云与季延年在台上深情款款的对舞情形,不能不心生疑惑,虽然碍于他们一直以来的通灵之名,不敢贸然质疑,神情之间,却已分明露出大不以为然的意思来。

季延年早知姬瑶花不好对付,当下只微笑不语,也不出言辩解。

苏朝云则冷然以对:“姬师妹不过一介凡人,怎么能够明了神灵的心思?独舞也好,对舞也罢,至要紧者,不过‘心诚’二字而已。姬师妹不也说过,这是我舞得最动人心的一次么?我以为神灵也会更乐于见到这样的歌舞。”

台下诸人,觉得苏朝云这话,似乎也大有道理。凡俗人等,总不能比女巫男觋更能体会神灵心意吧?再说了,药王庙和巫女祠,也都没说什么不是吗?

<!--PAGE18-->姬瑶花也知道苏朝云向来辞锋甚利,又有季延年站在她这一边,当然比自己更有说服力。不过她意不在此,是以虽然小小地输了一阵,也不纠缠,只笑着说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只凭着一点儿俗人之见,便妄自揣测巫女的心思。苏师姐大人大量,还请不要见怪。”

能屈能伸,果然名不虚传。季延年看得有趣,苏朝云也无可奈何,只能转过话题道:“你特意上台来,就为了与我说这一番话?”

姬瑶花一笑:“当然不是。我想告诉苏师姐的是,一直以来,苏师姐都是冷面冷心,害我总找不到苏师姐你真正的弱点,以至于缠斗到今天。不过现在……苏师姐你可要当心哦,若是哪一天没有了季先生这样一位对手,你长袖善舞又何舞?”

苏朝云微一皱眉:“你是在威胁我么?”

姬瑶花轻笑摇头:“苏师姐岂会受人要挟?”

苏朝云淡然答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姬师妹你现在神通广大,连太乙观也指挥自如,巫山之中,又有谁胆敢不敬让三分呢?”

按伏日升的说法,姬瑶花自从和唐梦生那厮混熟了之后,简直是如虎生翼,连他也不敢贸然当其锋芒了。

姬瑶花眼波流转,但笑不语,倒让苏朝云诧异起来,打量着姬瑶花,忽有所悟:“姬师妹究竟有何来意,何不明言?”

姬瑶花道:“我不过是想请苏师姐和季先生陪我走一趟十三部巴人神坛而已。”

苏朝云与季延年对视一眼,苏朝云随即问道:“姬师妹想从十三部巴人那儿得到什么?”

姬瑶花答得简洁明了:“我要借兵。”

苏朝云即刻明白过来,这必是为了小温侯。小温侯在襄阳居丧期间,受当地父老之托,操练乡兵,以备不测。襄阳名士周三畏称此举大有古人墨縗从军之意,因此建议旗帜与服色均应尚黑,小温侯不想如此招摇,但仍是将盔缨改成了黑色,迥然不同于其他各军的红缨,至于将领的袍甲与旗帜,更是多用黑色,江淮之间,都称之为“黑缨军”。前些日子,小温侯奉诏率三千黑缨军驰援南阳,与镇守南阳的朱逢春内外夹攻,破金兵三万于南阳城下,斩杀千夫长以上十余名,只是自己的损伤也大,难怪得姬瑶花要去素有悍勇善战之名的巴人十三部借兵。巴人向来对中原战乱避之惟恐不及,不过各部均笃信鬼神,有苏朝云和季延年出面,料想于借兵一事必定大有帮助。

姬瑶花还是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将她自己与小温侯联在一起,倒让有心讥讽她几句的苏朝云,无话可说了。

“走完这一趟后,我绝不会再来打扰两位。当然,苏师姐要来打扰我的话,随时欢迎。”说着她向苏朝云睐一睐眼,笑盈盈地转过身去,做了一个请跟她走的手势。

<!--PAGE19-->八、

楚蜀之间,巴人部落众多,有自称盘瓠后裔的五溪蛮之枳巴,周初分封的姬姓巴子之巴,有神魄化为白虎的廪君务相之巴,亦有专以射白虎为事的板循蛮之巴,号称十三部,不过择其大者而言,散落山野之间的部落,不知凡几。只是诸部之中,文采较盛的姬姓之巴大多城居,往往已泯然于汉民之中;真正能够号令诸部的,还是廪君之巴,也就是十三部之中的白虎部。除了依附于板循蛮的一些部落,白虎部对其他诸部大有凌驾之势,隐隐然便是巴族之王。加之明春水便是白虎部酋长樊逖之女,是以姬瑶花的借兵之行,首先便奔往白虎部。

只是白虎部之行,季延年却不便出面——巫女祠供奉有盐水神女的神位,这却是死于巴廪君务相箭下的一位神女。

山路崎岖难行,辗转抵达白虎部时,已是日暮时分。姬瑶花和苏朝云坐的滑竿走在最前面,堪堪望见寨门之时,路边大树上,却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飞扑下来,一边嚷道:“苏姐姐,你让阿弥好等!”

苏朝云纵身跃起,那少年眼看扑空,伸手在滑竿上一搭,借力再次扑来,苏朝云裙裾一旋,飘开丈许远,让开了这少年的飞身一扑,怔了一怔,方才想起这“阿弥”是谁,想来必定是范成的那个小弟子,不知何故却在这儿。

她虽在范成家中住过不少时日,却从未见过他那个小弟子,此时暮色中看来,接连扑空、委委屈屈站在那儿的阿弥,看去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素衣整洁,眉目如画,神飞意扬,飘飘然大有凌云之气,竟似一个小小仙僮一般。

苏朝云与这阿弥素未蒙面,如今听他叫得亲热,倒不知这亲近之意从何而来,以她素日心性,自是冷眼相看。阿弥见她这般神情,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嘟着嘴道:“苏姐姐——”

正尴尬间,范成自山林中飘然而出,向苏朝云略一拱手,低声说道:“苏姑娘勿要见怪。《八十七神仙卷》的真品之上,有一散花天女,相貌神韵,颇似姑娘模样。阿弥由此对姑娘倍感亲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苏朝云错愕地道:“为何我最初看摹本时,并未发现?”

范成微笑道:“摹画亦有规矩。即便是个中高手,能够以假乱真,也必定要留下一处破绽,以示我不欺世人,只不过是世人自己眼拙错认了而已。不过,这幅画的破绽偏生是那一个散花天女,也真是机缘巧合。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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